【本书下载于书本网,如需更多好书,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】 序——关於笔下聂家系列 五年了,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期待十郎的故事? 我一向不喜欢被期待的压力,期待愈高的故事,通常我愈容易放弃(这是劣根性?),这就是当初《凤求凰》写完之後,宁愿去满足我其它的灵感,也不愿完成已有雏形的《聂十郎》。 这一次打定主意写十郎,主要还是为了完成前年与某位读友的承诺;另一方面则是坚持完成书中一部份配角的有线,这些都是当年预设好的构思,除了西门家外(笑)。 因为西门家的出现,打乱了我的年龄设定,所以,请不要询问我为何小六的年纪只有二十,因为西门家是意料之外闯进聂家的设定中,所以在年纪的算法上稍有出入,请小小的视而不见(有人猜出谁的年纪跟小六冲突到了吗?如果没有,就请当没有看见这一段吧)。 在我的写作生涯中,愈到後期,愈发现原来我是一个很爱叭叭走的人,写了一本故事,一旦有了被期待的压力,就会当作没有系列续集,继续埋头其它的灵感,也因此新的故事愈来愈多,原有的续集却被塞进古老的回忆之箱,不想打开。 今年我会好好地修正,以续集为目标,希望有朝一日能把该有的线继续布完。如果看见我新的故事一直出笼,那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了(注)。 聂家系列本来就不是一个正统的系列,最多只能算是兄弟之间有所牵连,这样的故事很独立,所以,如果遗忘了其它本也无所谓,最好忘个精光,重新再来。 五年不算短,一个作者的文笔、思考都会改变,常常在想,同一个题裁,甚至同一个故事,不同时间写,有不同的写法反应出来,如果聂家系列是现在的我重新再写呢? 嗯……很有兴趣来尝试,但还是不要好了。 聂十郎是江湖人,算是一种特别的行业,也与聂家之前的统一性有微妙的差别,我负责写出当年的构思、现在的想法,至於读者喜不喜欢就不在我管的范围之内了。 ※ ※ ※ 本书里,由於女主角拒绝在驿站与人同流合污,作者只好将她迁往民信局。 中国古代邮政方面,民信局的产生,大概是在明朝初年,由於资料有限,故本书中有关民信局部份,真实虚构并存,特此说明。 楔子 南京城。 「看热闹了!看热闹了!迟了会抱憾终生的!」大街上,有人呼朋引伴著。 「南京城天天有热闹可看,哪儿的热闹由得你们大惊小怪的?」 「热闹不一样啊!你记不记得隔壁街上有家未开张的『聂本信局』?」 「记得,我还记得那是聂家买下的一块地,建了民信局後,才发现隔壁一栋也改成民间信局,而且,还是聂家死对头西门家买下的。」 「没错,两间民间信局并列著,错开开张日也就算了,偏偏今儿个同时开张大吉,西门家跟聂府都有人到场。你想想,两家紧邻,一转身就得被迫对望,搞不好还会血花飞溅,连衙门都偷偷人来守著哩!」 「那一定要看!一定要看!快快!」谈话的两人兴匆匆地加入人群,一窝蜂地拥进隔街。 本来只是路过的宫万秋,在听见「聂家」两个字後,赫然停下脚步,随便抓住一名南京城居民,厉声问道: 「南京城里有几户姓聂?」 那居民见他一身江湖味儿,不敢违抗地答道: 「有几户姓聂我是不清楚,不过南京首富之一,也姓聂。爷儿,你是要找人吗?」 「我要找的聂家人,家中有兄弟数人,有一个是残废……」 那居民连忙道: 「那就没错!聂家十二名兄弟,大多不在南京老家,留在老家的,就有一个双腿不便的聂三。爷儿,你要找聂三,得直接上聂府去;要找聂四,就得到隔街的聂本信局前。」实在忍不住好奇心了,遂问:「您找聂家人,有什麽事?」看他杀气腾腾的,不是结仇就是哪儿雇来的杀手,看来这一回聂家真要发生流血事件,一定不能错过! 宫万秋没理会他,迳自往隔街走去。 人潮汹涌似水,他全然不以为意,每走一步,四周人群仿佛感受到他的杀气,纷纷让出一条道路。 当他走到人群的前头时,瞧见聂本信局前有一名白袍青年,手执摇扇,正与人说话。 此人应是聂四。 他再往「东西信局」看去,瞧见数人围著一名练家子。他随便低声问著身边的小老百姓,道: 「那人是谁?」这练家子下盘极稳,似乎功夫不低,能不招惹到是最好。 「那就是西门家的当家大爷,西门笑啊。公子,您是外地人吧?才会不知赫赫有名的西门笑。」 宫万秋眯起眼,观望一会儿,注意到那西门笑与聂四虽站得极近,但各自为政,背对著背,不曾交谈过,甚至连看上一眼都没有。 他又低声问:「这两人是仇人?」 「仇人……对,我想一定是不共戴天之仇,只要是南京居民,谁不知这两家绝不走同路,不坐同桌,不住同屋,唯一相同的,就是争同行!聂家做什麽,西门家也绝不让步,上个月聂家酒馆失火,听说就是西门家下的毒手。你说,算不算有仇?」他将流言搬出以利自己的供词。 既然有仇,若聂四有难,西门笑只会袖手旁观。思及此,宫万秋眯起眼,走上前经过西门笑时,不经意地听见有人问西门笑: 「笑爷,你是东西信局的老板,理应寄上头一封信。这信是要寄给谁的?」 「这信啊……是要寄给小六的。」 「原来是西门六爷啊……」记忆里,西门老六是个彬彬有礼加一点点爽朗的青年,在行事作风上远远不及三爷或二爷来得引人注目。 宫万秋不再细听,走向聂四身後。 显然有人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,聂四笑答: 「我这头一批货,只是几包酱菜,送给『松竹书院』的八师傅跟我十弟。」 「八师傅?哎啊,我想起来了,十二少半年前来我这饭馆吃饭,就提过四爷府里的七弟媳很会弄酱菜,他爱吃得紧,还嫌我饭馆酱菜不道地……啊,现下十二少也在『松竹书院』念书吧,四爷,你该不会是要寄给他……」 「聂四公子?」宫万秋在他身後低声问。 聂四转身,看他一眼,不露痕迹地退後一步,微微笑道: 「兄台找我有事?」 「我奉小姐之名,前来求亲。」此话一出,耳尖的百姓一阵喧哗,连带惊动东西信局前的西门笑。 西门笑终於转过身,往聂四瞧上一眼的同时,打量起宫万秋。 「求亲?」聂四颇为有趣地笑:「你一定找错人了。聂家没有闺女,要是男人,倒有一堆。」 「我家小姐是个女的,她求亲的对象自然是聂家男子。」 聂四微微讶异,想自己从没有见过此人,而家中兄弟说要成亲的,也成亲的差不多了,没成亲的全跑个尽光,府里只剩下他自己未婚…… 「我家小姐姓宫。」宫万秋密切注意他的动静。「她与新姑爷两情相悦,互许终身,如今只差明媒正娶……」 聂四皱眉,插话: 「新姑爷是谁?」 「当然是府上公子!我家小姐一向不拘小节,本要直接与新姑爷成亲,偏新姑爷守旧,非要四爷与三爷的首肯,随我参加喜宴,喝上一杯喜酒,否则不肯成亲。」 聂四听到此处,向来温和的脸色已是微微一变。 「你说你的新姑爷是怎麽对你吩咐的?」 「他说:不必理会七哥,只要三哥与四哥到场,他立刻成亲!四爷,你先跟我走,咱们再到聂家请三爷!」虽说用个「请」字,但语气之间已有胁迫的意味。 聂四闻言,内心已是恼怒不已。会在外头闯事,闯完事还搬出兄长来急救的聂家兄弟里,只有一个,而且那混蛋小家伙如今该在松竹书院读书才是。 他的恼意必是泄露在脸上,宫万秋不动声色地说道: 「四爷,男大当婚、女大当嫁,理应是件喜事,你可不要破坏这桩喜事啊。」 「喜事?」聂四微微笑,笑颜却不若之前亲切,点头喃道:「的确是件喜事啊……男大当婚,是喜事……」 如果真的两情相悦,那……他这个兄长一定祝福,但……他眯眼,注视著宫万秋。此人来意不善,若真两情相悦,那小混蛋何必求救? 「四爷?」 聂四暗暗吸口气,泛白的手指紧紧扣住扇柄,不死心地问道: 「不知到底是我哪个兄弟,有幸得到贵府小姐的青睐?」 「自然是聂家拾儿公子。」 「拾……拾儿?」聂四难得失控,一阵错愕後,连忙追问:「是拾儿?不是十二?」 宫万秋一脸莫名,咬字清楚道:「我家小姐看上的是聂家十公子,聂拾儿。」 刹那之间,聂四的脸色由恼转喜,恢复原有的优闲态度,笑道: 「原来是拾儿啊……」 「请四爷跟我一块走吧!」 聂四摇摇头,开怀道: 「你知不知道,拾儿有一个他自觉羞愧到说出来就无脸见人的秘密,这个秘密只有聂家人与他未来的妻子才能知道。」 「秘密?」 众人竖起耳朵偷听,就连西门笑也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宫万秋。 「当然,我不会问你秘密是什麽。」见宫万秋暗松口气,聂四笑:「我只想再问一次,你家小姐看中的是谁?」 「聂拾儿。」 「聂什麽?」 宫万秋微觉不对劲,却不知不对劲处在哪儿,只得小心翼翼道: 「聂拾儿。」 「啪」的一声,聂四合上扇,微笑: 「请恕我失礼,我恐怕没法喝拾儿的喜酒了。」 宫万秋早有预备,一见聂四拒绝,立刻出手擒拿。他一出手,身後就有人喊: 「小心!」 他一回头,暗叫不妙。那出手相助的人竟然是西门笑……不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吗? 人群一哄退散到老远的地方,聂四也跟著退了几步,退出打斗的圈子之外。 「爷,出了什麽事?」刚去解手的随身护卫大武无声无息出现在聂四身後。 「一点小事,拾儿这小子在外头招惹女人,人家寻上门,他活该。」视线不离场中缠斗的身影。 「十二少?」大武极为惊异,尤其见自己的主子笑得挺高兴的。他本以为十二少若有意中人,四爷应该不会这麽……狂喜,好似随时可以跳上马前去喝喜酒! 聂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,咬字清晰地说: 「是拾儿,不是十二。我说话这麽不清不楚吗?」 「原来是拾儿少爷啊……」难怪四爷心情愉悦。当然,这话他不敢说,也不能说。聂家十二名兄弟身边,撇开十二少,其馀的都有一个护卫。而他,就是四爷的护卫,看了很多事,心里都很明白,只是不能说,也不敢说。 「大武,你说谁会赢?」 大武注意场子打斗的两人一会儿,肯定地说: 「西门大爷的功夫不弱。」 「那就没什麽好担心的。拾儿这混蛋,在外头惹了事,要在老家的哥哥们为他善後。」聂四叹道。 记得几年前,拾儿自知自己性子直率,易遭「横祸」,所以跟他提起,有朝一日,若有人能说出他的秘密,那麽那人必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要的老婆;如果不是,那麽就得请他们这些老哥哥去救人了! 当时,他以为是拾儿自恋又爱胡吹大气,没料到竟然在此时真上用场了。 大武忽叫: 「西门笑,他耍阴,小心!」疾步奔向西门笑,来不及接下毒镖,便直接以肉体挡镖。 既然西门笑是为四爷而出手,由他来挡镖再理所当然不过! 接下来的七十五天,南京城最新茶馀饭後的两个话题就是—— 从此以後,西门家在聂家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。 聂家拾儿有个非常可耻的秘密,只能让妻子知道。通常一个男人得让老婆知道,别人不能知道的可耻只有一个,那就是—— 聂拾儿不能人道了。 远方的聂拾儿,依旧不知他的名声被南京城的百姓毁得一乾二净了,而且荣登南京城公认最具真实性的一项「闲言闲语」。 ※ ※ ※ 其它城镇。 「老顺发信局」—— 天一亮,信局的某间宿舍里,一名信役眼一张,伸了懒腰俐落跳下床的同时,拉来一条白布以及外衣。 没一会儿,这人就穿戴妥当,将长发束起,走到脸盆前梳洗。 铜镜里的脸儿有点蜜色,黑眉细而眼大,唇淡而算不上优美。这人才在擦脸,外头已有敲鸣。 「阿庭,起来了吗?」门外,喊道。 「起来了,起来了!」屋内的人,很快地开门。「高大哥,麻烦你叫我了。你的腿还好吧?」 高朗少拄著拐杖,笑道:「大夫说,我这副模样好歹也得要七、八天才能行走。多亏你接下我的工作,等你回来,我一定好好请你吃一顿,聊表谢意!」 「那倒不用了,好兄弟嘛,互相帮忙是应该的。」阿庭爽朗笑道,一见高朗少只手遮眼,好像日头很毒似的。「高大哥,怎麽啦?」 「……没,没什麽,大概是我没睡好,才有点头晕目眩的。」他支支吾吾道,不敢直视阿庭。他怎能说,每回这小子一咧嘴笑时,好像充满万丈光芒似的,整张蜜脸亮到差点刺伤他的眼,害他每每错觉这小子生得沉鱼落雁似的。明明,是个男的。 「那你还是快回去补眠吧。我要去送货物跟信了……我记得,这次是喜逢镇吧?」 高朗少抬起眼,一看他又一脸开朗的笑,不由得低声建议: 「阿庭,你有没有考虑……稍微不要笑得这麽地开心?至少,在你还不想成亲,娶一堆老婆回家之前,别笑得这麽地令人垂涎啊……」 第一章 我最最信赖、最最看重的挺之小弟,一连写了两封信,不知你有没有甚感惊讶? 我在百忙之中写信,并非有所图,而是近日想你这个小老弟想得紧,即使,你我根本未曾谋面。 呵,我还记得那一年我们是如何相识的,就在……算了,遥想当年是老头子才会干的事。言归正传,咱俩虽然没有看过彼此的容貌,也没面对面地说过一句话,更算不上是生死之交——至少,当我有难时,我不奢求你如天神下凡般出现在我面前,而我也还不到为你两肋插刀的地步。可是,挺之小老弟,信还是要写的,你可不要无聊发闷时才给老哥哥我写封信,那很没义气的,你懂不懂? 所以,快快来信!速速来信! 就算你在大病,就算你在上茅厕,就算你在妓院嫖妓,你也快点写信来!我知道你穷,买不起纸,你就直接在我书信反面写,我写了几张,你就得写满它,以示公平。 对,现在我还在喜逢镇东南街宫家大宅里,别怀疑,这地址跟你上回写来的一模一样,我还没走! 你一定很怀疑,为什麽一向云游四海、浪迹天涯的我,这回在宫宅住了这麽久?不是我乐不思蜀,而是盛情难却啊! 我知道你一辈子就守著那间小小的「杨柳信局」,没见过什麽世面,更无法理解生死之交的真义。 为兄我,广结善缘,天下间处处是我生死之交,人人一见我就抱著大腿不放,求我小住几天……唉,我一向随和又不懂拒绝人,天天山珍海味,顿顿鲍鱼龙虾,吃得我都生腻了! 闲话少说,眼下我只怕还会在宫家多住一阵,你没空也得来信,最好天天写,不然我一定掀了杨柳信局的屋顶,让你连工作也没得做! 拾儿於百忙中留笔 ※ ※ ※ 「好像不够狠……改成『我先轰了杨柳信局,再在信局前泼洒狗粪,让人天天不敢进去,你们一笔生意也做不成』……嗯,这样写,不知会不会被这小子发现我阴险低俗的一面?」伏案就笔,聂拾儿哀怨地塞了口酱菜,抱怨道:「我天天写信给你这混小子,你十天半个月才寄个一封来,是不是兄弟,是不是兄弟啊!」 准是酱菜又咸又酸,才会让他的性子遽变,变得小器又刻薄。可恶的四哥,要他救命,竟然寄酱菜来!以为他蹲苦牢没菜配吗? 门开了,他连头也没有抬起,终於下定决心宁愿毁坏自已向来良好的形象,也要逼这小子写信来。 他虽没跟挺之见过面,但他一向观察入微,从挺之的来信里,发现这小子极为守旧,如果不是确定他年纪与自己相仿,还真要以为与他通信的是一个小老头子呢。 「就不信你不写信来。」阴笑两声,舌尖舔上封口一回,小心封住信封。鼻间闻到面香……嗯,他猜是珍珠鸡丝面,果然是天天山珍海味啊,呜。 「你去寄信,马上寄,别要我抓到你偷懒,你家小姐要看信……你先骂她几句再给她,知不知道!」 纤纤素手接过。他的头还是没抬起,打算再伏案写上几封,忽然桌前冷冷的女声响起: 「你要骂我什麽?」 哎啊,母老虎来了。聂拾儿恨恨吞下一口酱菜,随即抬脸笑道: 「宫小姐,我说说而已。」见她当著他面拆开信,他也没气没恼。反正天天都有人私拆他的信才肯寄出,寄人篱下,没办法嘛。 宫丽清扫过信,抿嘴冷笑: 「你跟这叫挺之的男子,交情倒是挺好。天天写信给他,勤快到我以为他跟你有私情呢。」 「嘿,被你猜中了。」聂拾儿笑嘻嘻地:「他跟我,的确有私情。」 「你不像是断袖之癖。」她忍著气道。 「我的确不是啊。」他很兴奋地说道:「你偷看了我的信这麽久,难道还看不出挺之这小子是女扮男装吗?」 「女扮男装?」 「你以为我对男人有这麽热中吗?」他挑起眉,笑道:「我早就知道他是女儿身,所以日久生情,我十八岁那年误打误撞,信件到了他手上,从此开始通信长达五、六年,我怎会看不穿他是个姑娘家呢?」 宫丽清微微眯起凤眼,注视他皮皮的脸半晌,才道: 「你是个吃不了苦的公子哥儿,性子娇贵又大而化之,根本不适合在江湖上生存,哪儿来的眼力去观察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呢?」 哇,把他说得跟神猪再世没什麽两样嘛……虽然的确是有点像啦,但也没必要把他贬得这麽低吧?聂拾儿摸摸鼻子,又塞了口酱菜,没反驳她的话。 宫丽清见他爱理不理的,低声说道: 「你一定要气我,是不是?」 他吓一跳,很无辜地说道: 「我气你什麽?」他是一阵茫然啊。 「你!」她咬牙,然後忍了又忍,终於把涌上心头的委屈跟火气硬生生地吞下去。「你迟早是我的夫婿,叫我一声丽清又如何?何必生疏地叫我宫小姐!」 聂拾儿慢吞吞地答道: 「我又没说要当你丈夫,是你宫小姐硬把手无束鸡之力的我给五花大绑扛进宫家来,我没叫你一声贼婆子已经是很有修养的了。」 她闻言,丽容又怒又恨,骂道: 「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再打你!」 「你打啊,反正我的肉体已经饱受摧残了,我的心灵更是已经灯枯油尽了,反正我不当回事,看你是要打我鞭我还是踹死我,就随你吧。」只求不要用春药,他怎麽折磨都肯受啊! 被打被骂他可以哀哀叫,不必忍。但她真下流无耻到用了春药,他可能就会忍不住一时该忍的,而必须负起责任忍一辈子的老婆,他不要啊!他宁愿做一世和尚也不要跟泼妇朝夕相对啊。 「你要我打,我偏不打!哼,我已差人去南京聂府请你的两位哥哥来,到时候我看你还有什麽理由拒婚?」 「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来,你可别想得太美好,我怕你梦碎了又找我出气。」 「就算不愿意来,也有人会绑著他俩来。」宫丽清十分有把握。「你三哥是个瘸子,四哥比你还没用,我万秋去,就算躺著,他俩也必须来。」 宫万秋啊,就是这家伙把他五花大绑,顺便把他揍得鼻青脸肿,花了一个月才恢复他的花容月貌……嗯,三哥跟四哥的下场可能也不怎麽妙了,聂拾儿忖道。 「聂拾儿,我有什麽不好?你竟三番两次拒绝我的情意!」她低声问。 他回神,抿起嘴状似很认真地想著,然後沉吟道: 「亲爹在江湖上颇有名望,舅舅又是朝廷命官,叔伯与你一堆亲戚,在商场上也不容小觑,可以说是江湖、官场、商场三者得意。嗯,哪日你要比武招亲,一定有人抢破头,这样想来你的条件果然不错啊。」说来说去就只有家世背景好。 「啪」的一声,白皙讨喜的娇贵脸皮上多了火辣辣的五指印。 「聂拾儿,你存心要气我了!」她气得双颊生晕,用力拎起他的衣领来,注意到他的脸微微往後,她心里更是一把火,直接点了他的穴道,让他避也避不了。「我是断胳臂还是缺腿缺脚的?看中你,算是你高攀了!你聂拾儿功夫三脚猫,在江湖上没名没号的,年近二十三,连点作为都没有,成天胡混瞎搞,你凭什麽拒绝我?」 「既然如此,就拜托不要让我高攀吧。小姐,我已经说了几百次,不管你是美是丑,我对你就是没意思啊;就算你易容成江南第一美人,我还是没有任何感觉,娶你,我会很痛苦耶。」尤其三天两头就是一顿毒打,他娇贵的身子真的会受不了。 「你敬酒不吃,吃罚酒了!聂拾儿,如果逼急了我,我就在今天跟你成亲,生米煮成熟饭,等你兄长来再补请喜酒便是!」 聂拾儿闻言,面不改色说道: 「好吧,事到如今,我必须实话实说了。」 「实话?」他在宫家的一举一动都得经过她的眼皮下,连他寄出的每封信她也一一拆开过,他的肚皮里还能蹦出什麽她所不知道的实话? 「这一直是聂家的一个秘密,你逼得我不得不说出来了。」他注视著她,叹气:「你看见我耳垂了吗?」 她看向他洁白饱满的耳垂。 「有耳洞。」他好心地解答。 「……那又如何?」 「不要逼我把话说得太白嘛!」连向来看起来很娇贵的眉毛,也不禁呈八字眉垂下,很委屈地答道:「其实,我是个女人啊……」 「胡扯!」 他神色十分认真,凄凉道:「你看我像在说假话吗?我的长相很娇贵又白里透红吧?很宜男宜女吧?以前我老是觉得奇怪我的脸老晒不黑,跟我一块练功的十一郎早就变成黑炭头了,为什麽我还是细皮嫩肉?搞了半天,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姑娘家……你要掀我衣服?那行,快掀快掀,掀了你的美梦可就碎了。」 她瞪著他,瞪得眼都要冒出火了,他却仍一脸无所谓。掌心在发热,差点又要甩他一巴掌。 「聂拾儿!我管你是男是女,总之,你兄长是吃定你的喜酒了!」语毕,存心不解他穴道,拂袖而去的同时,门扉大开,一阵冷风吹进,让他直打哆嗦。 「喂喂,好歹关上门吧?好冷啊……呜,四哥,你够狠,我一而再地写信求救,你当我在放屁,只送酱菜来,酱菜能助我脱身吗?」泪珠已在眼眶里打转,就差没有幅大哭。 他到底是招谁惹谁了?就算他长得不错,有这麽点桃花运,也不必把一株动不动就打人的桃花硬塞到他怀里吧? 他也不过是在替五哥办事,不小心惹了地头蛇……呃,惹到宫丽清,从此她穷追猛打,死也不放过他。 他原以为女子小心眼是理所当然,她要打就让她打一顿了事,没想到一顿不够,她还处处为难他。 从去年年初追到今年,终於把他五花大绑扛回家。 「实话我跟她说了许多遍,她就是不听,还想日久生情,我看根本是日久生气。我对她根本没有兴趣,今年没有,明年没有,我七老八十牙齿掉光光还是不会对她有兴趣,怎麽她就是看不透呢?」 幸亏她还有点傲气,不肯下春药,不然他真会被老天爷给玩死。 眼角瞄到被她撕烂的信……他暗叹口气。 「挺之啊挺之,现在就你有空,偶尔来点信吧?我被俘虏的日子很无聊呢……」 只是,依那小子寄信的速度来看,下一封信来宫宅时,他大概不是成为宫家赘婿,就是逃之夭夭去了。 要逃很难啊……再说他的百宝箱被她收起,他舍不得放弃…… 「看来,成为赘婿的机会大了点……呜,我不要啊!我还年轻,我还没混过瘾,谁来救救我啊!」 门外,即使有仆经过,也不敢应声。 吾命休矣,聂拾儿的男儿泪终於弹了出来。 ※ ※ ※ 骏马奔过大街,马上骑士穿著色彩明亮的衣衫,身後背著包袱,马旁驮著几包货物。 沿著街到底,就是宫宅。 「喜逢镇东南街宫宅……好耳熟哪。」骑士翻身下马,搜寻脑中记忆的同时,拿下三包货物跟信件,其中一封眼熟到他有些错愕,连忙抽起才看见收信人是聂拾儿。 他再抬头看看宫宅,不由得讶笑道: 「原来如此啊……」几个月前曾见过这封再眼熟不过的信,没想到在信局里转来转去,竟然由他来送这封信。 这应该是有缘吧? 前来应门的显然是宫家的小婢女,她一见送信来的是陌生的青年,惊讶地脱口: 「送信来的,不都是高大哥吗?」 「他不小心从马上掉下来,没什麽大碍,只是要休养几日,就由我代班了。」阿庭笑道。 小婢女极为失望,见他好奇注视自己,送来的货物也颇重,连忙敛神说道: 「麻烦小哥帮我搬进来吧……顺便,我那儿有不错的伤药,请小哥代为转赠高大哥,只是顺便而已喔。」她强调。 「姐姐你的心意,我一定会转告高大哥的。」阿庭颇感有趣地露齿笑道。 刹那之间,强大的光芒差点戳伤了她的眼,让她不由自主地抬手遮眸。 「姐姐?」 「你、你随我来……」连忙引路,同时偷偷往後觑他一眼,见他无辜地微笑,她双腮不禁红了起来。奇怪……方才,明明人好好的,怎麽他一咧嘴笑,她的心跳就加速…… 「姐姐,我瞧这三包货物都是给宫姓的,可这里有一封信是聂拾儿的。这儿有这人吗?我有没有送错信?」 「没没,姑爷的确是住在这儿的。」 「姑爷啊……」原来已经成亲了啊。 小婢女掩著嘴,见四周无人,小声地说道: 「是未来的姑爷。方才,我还听见我家小姐在跟姑爷吵架,搞不好今晚就是洞房花烛夜了……」 他闻言,一头雾水。「吵架跟洞房花烛夜有什麽关系?啊,莫非是你家姑爷想早点成亲,你家小姐不愿,所以就吵了起来,最後还是顺著你姑爷的意思……」见小婢女掩嘴直笑,他更是一脸莫名。 搬著沉重货物的同时,经过一扇蝴蝶拱门,拱门直对著远处大开的房门,房内有名年轻男子直挺挺地坐在书桌前,很僵硬的身姿…… 「别瞧别瞧了。」小婢女忙拉过他,带他往偏厅走去,道:「那是咱们姑爷,谁也不准靠近的。」 他愈听愈起疑,问道: 「为什麽?」 「怕有人带姑爷逃跑啊。不过,这是小姐多虑,宫家哪有人敢跟小姐作对?」 「逃跑?」 「啊,是我多嘴了。小哥你就当没听过。」走进偏厅,请他放下货物跟信件,查收之後,她找出伤药交给他,不敢再直视他的脸,怕一时鬼迷心窍,对不起她心仪的男人。 「姐姐,我实在很好奇啊。那人何必逃跑?难道是被强迫?宫小姐的兄长怎麽不出来解决?」 「你打哪儿听来小姐有大哥的?小姐是独生女,就算成亲也是招赘。」 原来,他在这里没有生死之交啊……阿庭忖道。 「其实,婚礼的东西都备好了,等姑爷的哥哥来,就能成亲了,小姐又何必故意整姑爷,安排他住在离大门最近的厢房,摆明就是要他看得到逃不掉。小哥,我带你出府吧。」 「喔……我能不能借个茅厕?」他很不好意思地搔头笑道:「我内急……」 「可是,我还有事呢。」 「姐姐,我不敢麻烦你带路。你好心点,指路给我就行,我不会乱跑的。」 那小婢女考虑了会儿,低著脸指向转角,告诉他路线之後,他立刻状似内急奔离。 等过了会儿,转角处探出张蜜色的脸孔。 四处无人。他走进之前那扇蝴蝶拱门,房内青年的背影依旧直挺挺的。 「谁?是哪个混球?还不快替本少爷解开穴道?」 「原来你被点了穴啊……」 「废话!你以为我无聊,没事学硬木头吗?」 「可我不仅解穴,要怎麽帮你?」 「可恶!去把你家小姐找来!我跟她说话!」 「我好像没签过卖身契。」他笑著,从聂拾儿的背後看去,看得出此人衣物很讲究,束起的头发也冠以碧玉环。他慢吞吞地走到聂拾儿的正面时,发现此人耳垂戴著耳环,他讶异了会儿,抬眼对上聂拾儿的双眸。 好……娇贵的脸啊,又白又嫩又细腻,是男人没有错,只是,看起来娇贵到应该是摆在某户贵族家里的公子哥儿。 「你是聂拾儿?」他脱口问。 聂拾儿眯眼看他。「原来是个男人,方才我还以为是婢女来了。我好像没见过你嘛……喂喂,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好不好?我在这里坐了一下午很闷,你不必自动自发地尝我的酱菜吧?那是我四哥的爱心耶!」 「这酱菜倒挺好吃的,跟我大哥送来的菜完全不一样。」 「你大哥?」聂拾儿向来大而化之,不过经他眼的,很少会遗忘。「你不是宫家人,你是谁?」 「我?我是送信的。」 「送信?」聂拾儿双眼一亮,道:「信呢?有没有我的?」 「有,不过被收走了。」 「可恶,我就知道那婆娘连封信也不放过!现在就只剩下我那个蠢蠢的挺之小弟会寄信来……呜,挺之,你再忍著点,晚上我就能读到你的万言书了!」 「……我没有写这麽多。」他轻声说。 「什麽?男人家说话大声点,你不要仗著我没法动就欺负我啊!」 「我只是好奇……你嘴里那挺之,做了什麽事让你觉得很蠢?」 「他会回我信,就表示他够蠢了,不,不是蠢,是够义气。我写到今天,就只剩下他在回我信,你说他够不够义气?等我逃出生天,我一定会亲自到杨柳信局去感激他一番……你用这种眼神看我做什麽?我可没有断袖之癖啊!」 「我也没有。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。」 聂拾儿一下午动弹不得,早间得发慌,连忙道:「你说你说!我一点也不介意替你解忧。」 「我要不要救你?」 聂拾儿一愣,随即双眸染上光彩,喜道: 「你这小子要救我?怎麽救?你会功夫吗?」 「打架成,功夫就不行了。」 「那也没关系!咱们合计合计!你真是好兄弟,对,从今天开始,你就是我的好兄弟了!不,是生死之交!」 「那你嘴里的挺之小弟怎麽办?」 「他闪一边去吧!」 「这样啊……」 「好兄弟,你还没说你叫什麽呢?」聂拾儿眨巴眨巴地看著他,就像在看天上的神祇一样,谄媚到极点了。 蜜色的脸庞抹上笑意。「我复姓西门,单一个庭字。」 「原来是西门兄弟!不如今日咱们就义结金兰吧,从此祸福相倚!西门贤弟!」他太感动了,没想到随随便便也有人心甘情愿来救他,这算他运气好还是他的长相太好,任何人都不由自主地帮助他? 呜,感动啊!以後再也不必理挺之那小子无聊的信件了,他要逃出宫宅了! 「啊,对了,我忘了告诉你,我原在杨柳信局做事,这一个月才改到老顺发信局。」西门庭笑道。 聂拾儿原本痛哭流涕的脸,刹那间停顿,然後慢慢地将视线对上他的。 「兄弟、你说你叫西门庭的。」 「是啊,我说了我叫西门庭,可我还没告诉你,我的字叫挺之。」西门庭颇感有趣地咧嘴笑道。 接下来短暂的时刻里,聂拾儿的双眼竟然被一阵强大诡异的光芒逼得张不开眼。 事後,他归咎於他所受的刺激太大,一时丧失视力。 挺之、挺之,西门挺之,从他还没闯天下开始,就一直跟他通信的男子。 原来,西门挺之长这样啊,跟他想像中那小老头的模样简直天差地远……奇怪,被诡异的强光照过後,他的心跳好像有点急速……不知道是不是後遗症…… ※ ※ ※ 「轻点轻点,挺之,我穴道刚自动解了,四肢还很麻。你这麽粗鲁拖著我,会弄伤我的,慢点慢点……」 「我怕慢点,你夫人会发现你的。」 「谁要娶妻了?快点快点,弄伤我也无所谓!」 拜宫家小姐不准任何人近房之赐,四周无人,很快地把聂拾儿推进茅厕,随即西门庭也挤了进去。 茅厕本就小,挤了两个人,几乎没有什麽空间。 聂拾儿虚弱无力地倒向他的肩,西门庭立刻推回他软趴趴的头颅。 「聂兄,你打算如何逃跑?总不能躲在茅厕一辈子吧。」他问。 「我还在想啊……好在,无论如何你都会帮我。挺之,凭咱们的交情,你不会毫不留情地丢下我吧?」一句话堵死西门庭的後路。 蜜色的脸庞抹上趣味,道: 「只要别叫我充当新郎,我不会丢下你的。」 聂拾儿闻言,当场差点痛哭失声,就差没有抱住这个好兄弟了! 「挺之,你果然是我的生死之交!从咱们通信开始,我就知道没白交你这个朋友,连我兄长都没有你来得义气!好,现下我有个法子,你快把衣服给脱了吧!」 「……脱衣服?」西门庭扬眉。 「你不觉得咱俩穿的衣服很相似?鱼目混珠的事我常做,先让我扮成你混出去,然後你再光明正大走出去,绝不会连累你!」聂拾儿信誓旦旦地说。 「你是说……易容?」西门庭很有兴趣地问道。常在信件上看见他提「易容」,只知这玩意很神奇,却从来没有目睹过。凭他两手空空怎能变成他? 聂拾儿嘿笑了两声,道: 「易容之术,博大精深,我的百宝箱虽然被那婆娘收起,但也不打紧。你头一遭来宫府,见过你的最多也只有……」 「只有一个小婢女。」 聂拾儿双眼一亮。「那太好了!我不必扮你扮得唯妙唯肖,只要有五分神似即可……」细细观察西门庭的长相,讶异他的肌肤甚佳,直觉伸手摸他的脸,顿觉一阵嫩滑……见西门庭微微撇开脸,他很知趣地收回手,嘴里说道:「眉毛比我细,眼睛比我大,嘴巴比我小,鼻子比我塌了点,没有我好看……这都不是问题,你的皮肤是晒黑的吧,怎能晒得这麽均匀?」 「我天生的。」 「好巧,我天生肤白而美,连我都觉得老天爷特别疼我,赐给我一脸好皮相,来,你笑笑给我看。」 西门庭闻言,也不问为什麽要笑,直接微微笑著。 聂拾儿研究地注视他,嘴里喃道:「你笑的时候很普通,眼旁人没什麽两样嘛,刚才果然是日头太毒,不小心把我的眼睛给戳伤了……你多说几句话我听听。」 「要我说什麽呢?」 「随便喽。」聂拾儿说道,同时注意到这小子的声音有些低哑,像在憋笑。要学也不是在一时半刻就能学好,不过扮挺之的好处就在不必太像即可。 「我记得你在信里提过,你也二十三了,也该是时候成亲。怎麽不将就一下呢?」 「哇,挺之小弟,你是来的说客吗?什麽叫将就?娶老婆是一辈子的事,来!告诉我,你这里叫什麽?诚实点,别撒谎!」 西门庭默默地垂下视线,注视著聂拾儿拍打他胸口的手掌。 「你不用打得这麽用力,我知道这里叫心。」 「对,挺之,这里就叫心。没有经过我的心同意,我绝不会娶她当老婆,何况我还不想英年早逝,死因不明。对了,你呢?有没有意中人?」意思意思问一下。 「没有。」 「你放心,我又不会抢你的老婆!我这人啊,最讲义气,绝对不会从生死之交的老婆床上跳起来……你虽称不上十分俊俏,不过你这种型,在现下这种世道还算小小热门点。说吧说吧!」 他兴致勃勃,让西门庭很想提醒他,现在他是在逃亡,可不是在客栈闲话家常。 「我一切听我家大哥的话。除非他替我安排,否则我不打算谈论婚嫁。」西门庭坦白道。 「哇,这麽传统?」 西门庭微微抿笑,并没有答话。 「还是,你太不放在心上了?」聂拾儿自顾自地说,没有瞧见西门庭在听见这句话後,多看了他两眼。「这可不好,年纪轻轻就这麽爽朗,心头没有阴影的人,活在世上也挺无聊的。不过你可放心,以後我让你天天有阴影……糟,有人来了!」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聂拾儿立刻拉下他,双双躲在茅厕的门後。两人肩头相抵,聂拾儿不经意地觑了他的侧面一眼,随即又调回—— 近看之下,这小子的脸真的细腻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啊…… 西门庭像注意到他的视线,跟著转过脸来,两人鼻尖轻触,西门庭依旧抿笑,微往後退。 好凉好细的鼻头啊……聂拾儿暗讶。 「姑爷!姑爷,你在哪儿?」茅厕外有人嚷道:「要让小姐知道姑爷逃跑了,咱们一定完蛋!」 「……茅厕里有人呢,该不会姑爷躲在里头吧?」 「不不,是方才送信来的大哥内急,他借茅厕一用。」说话的是先前引路的小婢女。 聂拾儿用力拉了下西门庭的衣袖,後者轻咳了一声,大声说道: 「不好意思,是我,我肚子痛,所以……」话还没有说完,忽然响屁一起。西门庭的话停住,视线缓缓对上聂拾儿。 聂拾儿对他竖起大拇指,做出口形:这样才像嘛!我很聪明,是不? 「……」 「好臭,咱们快去其它地方找吧!」外头的宫家仆人掩鼻分头寻去。 「怎样?我这叫急中生智,不然人家一开茅厕门,我可完也。」聂拾儿得意扬扬地说。 「……」 「挺之,你不夸我两句?」 「……我在闭气。」 聂拾儿咧嘴笑著,很够义气地拍拍他的肩,道: 「反正我也不怕把最丑的一面给你看,都是兄弟嘛,不,咱俩升格当生死之交了!既然老天爷让你如天神下凡来救我,那表示咱们很有缘,我跟你,既然无福当亲兄弟,好歹义结金兰!小弟,快叫我一声十哥吧!」他亲热地笑著。 「……我想我考虑一下。」西门庭依旧有趣地笑道。 「好吧,你可以慢慢考虑,先把衣服脱了吧……」 「……麻烦你背过身。」 「哇,都是男人,你还害臊?」聂拾儿取笑。 「我是很害臊。」 既然当事人都承认,聂拾儿只好摸摸鼻,转身拉开腰带,嘴里说道: 「咱们就约在镇外五里见,再一块进城好了,到时我再把信局的马还给你。」 「嗯。」 身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聂拾儿很想偷窥,不过怕他这个害臊的挺之小弟一气之下独自离去,他这肉体可就完全得被宫家小姐吃了,他可不要啊。 背著身,把衣服往後递去,同时接过西门庭的衣物。一摸衣料,聂拾儿讶道: 「这衣料很不错,在这种地方很难买吧?」即使是在南京城,这种质地不便宜。他一个穷酸小子守著信局,一年能挣多少钱? 「我大哥送来的。」 「你大哥倒疼你的。」 「是啊,他是挺疼我的。」 聂拾儿闻言,不知为何总觉他带笑的语气充满著莫名的意味,仿佛他大哥疼他,是有目的。换上衣物的同时,一股香气扑鼻……他呆了一下,嗅了嗅衣上的味道,这小子果然在衣上动了手脚,简直比他还爱美。 「我得在茅厕等你多久?」 聂拾儿拉紧腰带,回过身,道: 「你就数到两百只羊,就可以……」话忽地停下,瞪著西门庭穿著自己的衣物,心头不由得生起一股诡异的发毛感,好像自己被剥光一般。 西门庭笑道: 「怎麽啦?」 「没……我的品味高,你穿起来果然不赖!」聂拾儿取下耳环,将一头长发绑得跟他一般,眼角直觑著他的挺之小弟。 真怪,真怪啊……到底怪在哪儿呢…… 「你记得,镇外五里,不见不散。」 西门庭点头。 「还有,人家问你什麽,你都当没见过我,别心虚啊。」 「我明白。只是……原来这就是易容术啊……」是神化了吧? 「喂,我听出你的失望。」聂拾儿咧嘴笑,很自信地说:「挺之,你知道易容术最重要的一点是什麽吗?」 「不知道。」 「模仿得唯妙唯肖固然重要,可是,我能变成你,靠的不是我的技术,而是人的心理,不然,你在镇外五里等,等不到我就表示我的易容很失败,呃……不要不见不散好了,你要回头救我啊!」 西门庭点头,唇抹笑。只觉此人与信中简直同一个模子出来,像个疯疯癫癫的大孩子。 他看著天空,默数著,等著差不多了,才推门而出,一到大门口,就有人喊道: 「姑爷!」 他回身,笑道: 「姐姐,我是代高大哥送信来的人啊。」 那小婢女目瞪口呆。「可你的衣服……」 「有什麽不对吗?我今儿个就穿这衣服来的啊。」 那小婢女面露迷惘,回忆午后他好像的确是穿著这色彩明亮的衣服,只是跟姑爷的好像啊……她蓦地瞪大眼。「难道刚才大摇大摆走出去的是姑爷?」 「怎麽,有人冒充我吗?」他讶道。 「不得了了!不得了了!姑爷跑了!姑爷跑了!」那小婢女顾不得他,连忙奔进屋内,叫回那些还在府内搜寻的家丁。 西门庭微笑,然後面不改色地走出宫府大门。 「这样也能认错?」细长的五指抚上自己的脸。「我跟他,长得完全不一样啊,真是有趣。」 他一路走出镇,到了五里外—— 空无一人。 直到天初黑,西门庭又绕回宫宅附近,见宫门大开,里头的奴仆来来去去的,还在寻人。 难道,聂拾儿放他鸽子? 「好歹也留马给我啊。」那马是老顺发名下的,人在马丢,赔!这一赔,半年的薪饷算是白白送人了。 他苦笑,只好在城门关之前入城。一进城,经过某条小巷时,忽然间—— 「总算等到你!」似曾相识的声音从狭小的巷口传出,随即,西门庭被人用力一拉,拉进小巷。 他瞧见一名身材与他相仿的青年正热切看著自己。这青年的肤色像蜂蜜般的颜色,唇似笑非笑的,让人觉得有点眼熟,尤其夜灯刚点上,阴影在青年脸上交织,不清不楚的—— 「没有预设心理,是不会怀疑有人易容成你,所以我才能溜出。」那声音恢复正常,聂拾儿哈哈大笑,拍著西门庭的肩。「怎样?没见过易容的人,很容易被骗的。」 「是你啊!」西门庭略感惊讶,不由自主摸上聂拾儿的脸。「你的脸怎麽变成这样……」真是太有趣了。 柔软的十指抚过聂拾儿的脸颊,他心头一跳,暗惊自己的敏感,不动声色地拉下西门庭的手。「这是个人秘密,除非我老婆,否则是不能传的。」 「真是太可惜了。」西门庭也不强求,道:「咱们不是约在镇外五里见吗?」 「是啊,我一出镇,就不小心看见宫万秋,原想进城避避,但他够厉害,在短短时间内封住了城门。宫万秋是宫家数一数二的好手,我自信能骗得过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奴仆,却没有把握用这等易容骗过宫万秋,他的心机深沉……哼哼,我也不赖,趁著宫家四处找人时,我再潜回空无一人的宫府,拿回我的百宝箱。」他嘿笑了两声,很为自己的胆大包天喝采。 西门庭这才发现他提著一个扁平的箱子。他沉默了会儿,才提醒:「你这箱子很好认。」 「是很好认,所以明儿个开始换你提。人家一见是你提,就不会怀疑到我头上。」 「这也是人的心理?」 「挺之,你够聪明!」 「今晚呢?住客栈?」 「不不不。」聂拾儿拍著胸脯,嘿嘿笑了两声:「我曾写信告诉你,聂拾儿的生死之交遍布天下,个个够义气,方才我遇见了个生死之交,今晚咱俩就窝在他那儿,明天一早离开此城。从此刻开始,我的运气又回来了,挺之,我不会忘了你的救命之恩的。」 西门庭只是微微一笑,并没有接话。 第二章 入夜的城西灯火通明,人人手持火把,夜闯家宅,闹得鸡飞狗跳。细问之下才知在江湖、官场上颇具声望的宫家,出手底下所有人手,缉拿一名叫聂拾儿的采花大盗。 相较之下,城东显得静悄悄地,街上没个人影,连摊子都收个精光。 这日,城东的猪肉摊子照常时间关上门,如同过去的每一天,长相犹如杀人凶手的屠夫点起很便宜的油灯後,慢慢地往左面木墙上摇曳不定的人影看去。 「嘿,屠兄,你够义气,窝藏采花大盗!」聂拾儿跳过来勾肩搭背的,一点也不在乎屠夫身上油腻的气味。 「你是不是采花大盗,我会不清楚吗?还有,我不姓屠。」那屠夫一脸肥肉横生,一双眯眯眼隐含著精光,往西门庭打量去。「这位兄弟是……」 「他是我的生死之交,叫西门挺之,就跟你一样,呃……」 「赵。」 「是了是了,赵兄!」聂拾儿流里流气地喊:「我就记得你姓赵嘛!嘿嘿,几年不见,你发福不少。」 「你却没有变啊。」赵胖子不得不感慨。 「谁说没有变?好歹我跟你也有五年没见,搞不好,我就是旁人嘴里说的采花大盗……哎呀,吓到小嫂子了。我也不过是随便摘了朵花嘛。」不知从哪儿蹦出一朵小白花,要随便塞给赵胖子,又觉这人胖得很不适合收下他的花;要送给小嫂子,可能活活被打死。他转头,递给西门庭:「嘿,送你啦。」还是这小子适合花…… 西门庭微愕,然後扬眉微笑接过。聂拾儿往前一跳,跃到墙角年轻女子的面前。那女子紧紧抱著三、四岁的小男孩,充满防心的,他视若无睹,笑嘻嘻地蹲下,道: 「幸好这小孩像嫂子,不像屠兄。来来来,见面礼见面礼,快叫声叔叔。」揣了揣衣物,想起身上穿的还是西门庭这香喷喷的衣服,只好取下左耳的金环,塞进小孩胖胖的小手。 在旁的赵胖子知他一向很注意门面,随身之物必然昂贵无比,正要张口拒绝,又瞧见聂拾儿逗著那孩子玩。 这家伙的心意,他岂会不知呢?回头往视西门庭半晌,赵胖子才敛起打量的眼神,低声说道: 「西门兄弟,你不像是江湖人。」 「我的确不是。我在老顺发信局做事,它日有需要,赵兄可以上老顺发找我。」 赵胖子笑了两声,道: 「我在这里杀猪几年了,最远也不过到城西送猪肉而已。要寄信?也得看看我这破室屋子里找得出文房四宝吗?」 早先,在进屋的同时,西门庭就「一眼」打量完整间屋子。说是屋子,不如说,是前头的猪肉摊子多馀出来的空间,内室与摊子仅以粗劣布帘相隔,狭小的空间只能塞一个小凳子跟木板床,比他在信局的宿舍还不如。他的视线转回赵胖子脸上,然後笑道: 「赵兄说话的口气,一点也不像是个不识字的屠夫。」 赵胖子双眼微亮,重新打量起他来。 「你看出来了吗?我曾读过几年书,不过学武的时间更长,杀了几个人,最後窝在此地终老。人人都以为我只是个杀猪的,而我的长相,也的确像是个杀猪的。西门小弟,你觉得聂老弟像什麽样的人物?」 西门庭看向那跟小孩抢手指头的聂拾儿,微笑道: 「很像是个贪玩的大少爷。」 赵胖子闻言,点头。「的确很像。据说聂府在京城里是有头有脸的名家,人人都以为聂拾儿养尊处优,而他看起来也的确像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少爷。」 西门庭微微一愣,对上赵胖子那蕴藏著深意的小眼睛。这人在暗示什麽? 「哎呀,小侄子的眼皮要黏上啦,不吵你了,我怕你屠夫老爹一刀把我砍成猪肉上桌卖,那可不好玩啦!」 「你要喜欢,你可以生一个。依你的年纪,要成亲不算早了。」赵胖子又看了西门庭一眼,後者十分淡然地微笑。 「我还没玩够呢,屠兄。」聂拾儿老闻到身上馨香,真的很怀疑西门庭到底用了什麽珍贵的香料在身上。 西门庭正要纠正他喊错,赵胖子低声笑:「那是他害臊。」 「喂喂,你们混这麽熟了?还悄悄私语!」聂抬儿看了很碍眼。房子原就小,赵胖子几乎快要挤掉他的好兄弟了。 「我是告诉西门老弟,今晚要委屈你们了。」赵胖子指著很勉强用蚊帐分隔两半的床。「你跟西门老弟挤挤,明儿个一早你们就藏在我的车下,我送你们出城。」 西门庭目不转睛地注视那小小小小小的木板床,然後缓缓对上聂拾儿刺人的大笑脸。 「挺之,你有问题?」他很好心地问,预备这小子一有问题,就有理由罚他站著睡。 「……不,我无所谓。」也不过是两个男人共挤半张中的半张床而已,真的无所谓,他对这种小事一向不在意的。 过了半晌,他还是一脸「淡然」地瞪著那张床。 ※ ※ ※ 抵著薄薄的墙板,身後传来热气,跟浅浅的哀声叹气。 「挺之,你的头发是很香没有错,我不介意闻它到天亮,可是我很介意再这样下去,不到天亮我会先断气在你的头发里,可不可以麻烦你转身跟我面对面?」 沉默半晌,西门庭才勉为其难地转过身来。他一见到这张细皮嫩肉的俊秀脸庞,就想起赵胖子之前提的「长相很娇贵,於是人人都以为他是富家少爷了」,赵胖子真正想说的是什麽? 聂拾儿的手臂忽然向他探来,他暗惊,见聂拾儿的掌心抵在他身後的薄墙上,然後整个修长的身子完全贴上他的身子……西门庭闭上眼,深深吸口气。 「将就点。」聂拾儿附在他耳边轻声说:「我知道你不常待在这种地方,反正眼一闭,天就亮了……是不是我的错觉,你一整天跟著我跑,没机会偷偷擦澡吧?怎麽又香又软?」 西门庭缓缓对上他的眸瞳。距离之近,几乎已经彼此触到鼻尖。 「如果我说这是天生的呢?」 「这世上,可没有什麽是天生的。说,你是用了什麽东西擦在身上?连我都比不上?」他猛闻,只觉这种香味是他买不到也调不出来的。 「……我大哥送的香料,我怕浪费就用了。」 「你大哥待你真是好啊,别告诉我,你脸上又滑又腻又软又香,也是你大哥的杰作,记得改天你大哥送东西来,一定要分我一份啊!」 西门庭终於忍不住,唇瓣抹著笑,很爽快地:「好啊。」 即使相处不到一天,聂拾儿也隐约看出西门庭的性子属於随遇而安型,不怎麽计较小事,行事低调又爽朗。挺之的爽朗不似男儿家一般的豪爽,反而拥有一般人少有的安然自得的爽朗。 一个完全没有在外闯荡,只守在一间民信局的年轻男子,能在二十岁拥有这等气质,已是令他十分佩服……当然,这话他可不会说出口,免得这小子跩了起来。 也许,正因挺之这种很投他缘的性子,他才会在不知不觉中与他通信了五年吧。 忽然间,赵胖子在睡梦中挤了过来,聂拾儿眼明手快,立刻把西门庭的身子压压压,压得滴水不漏,以免曾有杀人不眨眼纪录的赵胖子一个翻手,打到不懂武的挺之,那可会一击毙命的。 「哇……之前咱俩站在一块,我高你一点,现在我发现你的身子很单薄哩。」他惊奇道。肩薄身薄,手臂也薄,这麽一想,他还记得西门庭的腰也挺细的…… 「唔,我……小时候身子不好。麻烦你把手从我腰上移开,我怕痒。」 聂拾儿乖乖收回不规矩的手,低声说道: 「身子不好可不是理由,我小时身子也不算好,我娘才把我当女儿养个两年,你看,我有耳洞。」 「我没有。」 「废话,你当然没有,你要有,咱们共躺一床,我岂不完蛋?」 西门庭微笑,道:「我要是女的,那我也完蛋。」见聂拾儿要抗议,他改变话题:「明儿个出城,咱们就分道扬镳吗?」 「啊……是啊,你赶著要回信局嘛。」有职业的,毕竟不如他来得自由。只是……还真有点舍不得这小子。 「你把我的马弄丢了。」 「这倒是。不如我陪你一块回去,跟你家老板道歉兼赔偿好了。」他笑嘻嘻的。 西门庭注视他一会儿,问: 「你把马丢在城东,是故意的吗?」 聂拾儿连眼也不眨一下,笑道:「我一见宫万秋出现,吓得反身就跑,哪还顾得了马丢在哪儿?不过我得强调,我不是怕他,我只是懒得跟他打,他的功夫还远不及我呢。」 西门庭当作没有听见他的吹牛,又问: 「宫万秋是个很聪明的人吗?」 「唔,你有问我必答,毕竟你被我拖下水,哪天会被打死都不知道。耍聪明是要有天份的,就像我。」聂拾儿指指自己。「而宫万秋完全没有这种天份,但他思绪缜密,宫家老头倚赖他甚重,可惜宫小姐当他是屁。怎麽,你对他有兴趣?」 「入夜之後,宫家主搜城西,这一搜,大概也要天亮才能轮到城东吧?」 「依官府配合的态度,也许会再早一点。」 西门庭略带兴味地看著他,道: 「你是不是料到,宫万秋一回府得知前因後果,一定会猜到你逃跑跟我有关,之後他若知信局的马遗落在城东,必会以为你故意引宫家人往城东,而你自个儿逃到城西。所以,今晚,城西的人恐怕难以入眠了。」 「哇,我有这麽聪明吗?也是!我就是这麽聪明!」聂拾儿忍不住抱住他。「挺之,你真是一个比我还聪明的人啊。我这个人,最讨厌有人比我聪明了,那让我耍心机耍得很不够威风。」 「……既然讨厌,就别抱我了吧。很难看的。」 「我也不想抱个男人啊,是屠兄把我挤到快没气了,这人,再胖下去,我看迟早把他老婆孩子一块挤下床去。」他坚决反对回头抱赵胖子,光想就起一阵鸡皮疙瘩,还不如抱挺之……他吞了吞口水,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怪。 西门庭张口欲言,见到他很无辜委屈的表情,只得闭上嘴。他还能说什麽?就当两个男人闲来无聊抱在一块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好了……反正他无所谓,真的真的无所谓。 说服自己之後,他闭眸入睡。 直到沉睡前,都能敏感地察觉到那双注视自己的视线。 那视线的主人,现在到底在用什麽心思注视著他?如果此时此刻,张开眼,是不是能看见聂拾儿最深处的面貌? 「哇,挺之,你还算不算男人,连睫毛都这麽细?我得花多少功夫保养才能有你的一半?老天太不公平了吧?」 「……」睡觉睡觉。被一个男人这样盯,他无所谓,还是无所谓。 「挺之?」 「……」我睡了我睡了。反正就算他睡了,两个男人也不会闹出什麽事。睡了睡了…… 细密的视线,一直在他的脸上来回巡礼,好像看得津津有味到留连忘返似的。啊,对了,拾儿擅易容,必定时常细观他人的脸孔,自然也不会放过他的,原来如此、原来如此。真的可以很无所谓地睡了…… 背对著赵胖子的聂拾儿,一直很专注地看著西门庭,俊秀的脸庞被阴影遮了大半,连带著,向来古灵精怪的眸子也隐藏在黑暗之中,无人窥见他此时此刻的神情。 ※ ※ ※ 「如果让宫家发现他躲在咱们这里,咱们会连这铺子也保不住啊。」 细碎的争吵,让睡了一时半刻的西门庭微掀了眼皮,迷蒙的眼一张,就见聂拾儿的大脸近在眼前,而且仿若未眠地注视著他。 他张口,聂拾儿立刻捂住他的嘴,示意他不要说话。 「拾儿曾救过我,我岂能弃他於不顾?」赵胖子压低的声音从薄薄的蚊帐外传了进来。 西门庭闻言微讶,瞧见聂拾儿对他眨眨眼,咧嘴笑著。这人听得一清二楚吧? 「你的意思是,你顾他就顾不了我跟孩子?」 「我会保护你们的。」 「怎麽保护?拿那把菜刀吗?老赵,你的刀只能杀猪,哪能杀人?宫家在城里的影响力有多大,你不会不知道。你还记不记得上回?有人告密,宫家为了表示谢意,足足送了一袋银子……」 聂拾儿见西门庭皱起眉,很好玩地帮他抚平眉头。 西门庭瞪向他,聂拾儿一时只能暗暗惊叹这小子的眼真是……很令人妒忌的美丽啊,他得花多少功夫才能保养到这小子的一成? 「你要我出卖兄弟?」 「他又不是亲兄弟,明日他拍拍屁股就走,可咱们生活在这城里,如果被宫家人发现了……」 「我跟他,是生死之交。」 聂拾儿用力地点头附和。 「你不是一直想让儿子去学堂吗?如果有银子……」 「……你让我想想。」 「还想,等你想个透,人也跑了。你没那种,我去好了,就让我带儿子走,反正他留下,也不得你疼!你宁愿顾及你的兄弟,也不要你的亲生儿子就是。」 「等等……好吧,咱们一块去找宫万秋。」 对於所谓的生死之交背叛,西门庭一点也不惊讶,只是,聂拾儿明明听得一清二楚,却一点怒意也没有,反而还很开心地笑著,好像料定了赵胖子一定会出卖他。 被人出卖很好玩? 「不,我去,你留在家里看著他。」 「你一个女人家出门,我怎麽放心?一块去,把孩子带去。先去外头等我。」赵胖子坚持。 窸窣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,有人走到蚊帐外头,仿佛确定他们睡得很熟後,才自言自语: 「娶老婆,果然还是娶个明白自己的人好啊。」 未久,铺子的大门轻轻地被推开,然後再度合上。 「……接下来怎麽办?」西门庭问。 「怎麽办?当然是逃命要紧啊!」聂拾儿不改笑脸,跳下床抖了下身子。「好冷。」见西门庭单薄的身子慢吞吞地下床,他随手抓了一件小凳子上的大衣扔给西门庭。 呜,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细心哪,怕好兄弟著了凉……可是,他何时懂得照顾人了,怎麽连他都不知道?还是,他只对挺之细心?哇,不能再想了。 「他不是你的生死之交吗?」 「是啊,他一直是。」聂拾儿心无城府地笑著,拎起百宝箱的同时,还不忘收刮一些乾粮。「挺之,你还站在哪儿做什麽?快闪吧!」 西门庭迟疑一下,套上那件腥味很重的破衣,连忙跟他逃难去了。 临走之际,他回头看了那小小的铺子。铺子里微弱的烛光摇摆不定,的确很像是拾儿与赵胖子之间的友情…… 「挺之,还不走?」 西门庭回神,见聂拾儿扛著一堆东西,显然快把这家家当掏个精光。忽然之间,他心里有底了,露出很有趣的表情。 「接下来咱们要怎麽逃呢?」 「自然是等天一亮,闯出城门啊。」 「闯?怎麽闯?」杀出一条血路来?那他可得说,通往城门的那条路上的斑斑血迹,绝对不会是宫万秋的。 「当然是男扮女装了……你沉默什麽?你放心,我不会叫你扮女装,看看你的长相吧,能看吗?当然是我来扮啊。」 「……」 「别伤心,我一向实话实说,久了你就习惯。」 「……我尽量。」 「嘿嘿,咱们先找个地方,让我彻底摸摸你的脸。」 「……摸我?」 「我发现啊,你的脸真有趣。连睡觉都很无所谓的模样,睡到中途,脸颊还会发红……让我的心好痒啊……」痒到口水都快流出来了。 「……聂兄,你说过你没有断袖之癖的。」 「哇,你想到哪去了?我是说,你的面皮很值得我研究。我一直希望能做出又细又滑又腻的人皮面具,来弥补它无法在体温上变化的缺点,挺之,你一定要让我摸个过瘾,我手痒,心也很痒啊。」 「……」 银辉照地,两抹人影很快地消失在街头上。 ※ ※ ※ 天一亮,城门口就聚集了数名的官差与宫家的护院。从城外进来的百姓一律通行无阻,要出城门的却是经过层层的盘问。 「大哥,他们好像在抓犯人啊。」十七、八岁的小姑娘拉著兄长的手,很好奇地问著大排长龙的老头儿。「老伯,是死囚犯经过这里吗?怎麽严格得像是哪家的皇亲国戚被人谋杀了似。」 那老头儿回头,先是注意到那被唤作兄长的年轻男子有些病容,全仗小姑娘扶持,而这小姑娘长得十分美丽,再大一点必定是风华绝代的一世佳人。老头儿的语气不由软下,道: 「小姑娘,你一定不是本地人,昨晚差爷没抓到本城最有名的采花大盗,所以今儿个一早守在城门口,一一盘查。」 「哇,原来昨晚有采花贼,还好我跟大哥在一块,要有事,大哥会保护我的,是不?」 「嗯。」年轻男子咳了两声,当作没有看见老头儿怀疑的眼神。 「可我瞧好像有些人不是差爷嘛,怎麽还给人搜身呢?」她好奇问。 「他们是宫家的人……嗯,在城里地位跟差爷们是一样的。小姑娘要出城还是快排队吧。」老头儿很含蓄地说:「小姑娘年纪小不懂,公子应该明白这世上,总是有些人是得罪不起的。」 那小姑娘闻言,瞪眼嚷叫:「大哥,这算什麽啊!明明不是官差,还硬赖在城门不让人出去,大哥,走,咱们又不像采花贼,不要排队!」不顾病青年的阻止,硬拉著他闯城门。 早在众人偷偷觑她的同时,宫万秋就注意到她的存在。这小姑娘一身粗布粗裙,却不掩其惊人的美貌……他的眼珠一转,硬将视线拉到靠在她身上的病青年。 青年的脸苍白而虚弱,连身子也略带纤细得……若是那狡猾的聂拾儿假扮,有这可能吗? 「我跟我哥哥都不是本地人。」她娇叫:「咱们要出城,你要搜身吗?明明不是差爷,还硬赖著要搜身。」她用力往前一挺,很明显的,胸前两团浑圆很有重量……连兄长的额头都差点一路滑到她的胸前。 宫万秋的脸微热,立刻撇开视线,招来有经验的老嬷嬷来搜她的身。 「哼,我偏不让她搜!你来搜我啊!来搜我啊!」她拖著兄长,直往他走去。「我从小到大还没遇过这种事。我长得很像采花贼吗?我采谁的花?我是个姑娘家,难道要我采你吗?」 宫万秋一步一步後退,就怕很不小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。 「姑娘,你可不要得寸进尺。」 「哼!」她噘起小嘴:「我瞧你不像短命鬼,我才给你个机会呢!要是旁人,我还看不上眼,你要不要摸,要不要摸看看嘛?」 淫耻荡妇!很想骂出口,但宫万秋一见她的脸,就骂不出口,只得把视线拉开,一不小心又瞧向她很有本钱的胸部,连忙凝神转头招来一名年轻妇人。 「赵嫂子,你瞧这两人之中有没有像跟聂拾儿在一块的男人?」 赵嫂子看向这对兄妹,摇摇头:「那男人长得很清秀,肤色像蜂蜜水,眼大有神,有点高,啊,对了,我记得很清楚聂拾儿的左耳上有个耳洞。」 宫万秋立刻往病青年的耳垂看去。青年耳垂饱满无洞,再往小姑娘的耳朵瞧去……戴著极为朴素的耳环,见她还噘著嘴,虎视耽耽地看著他。 他抿唇,不愿再直视,随意挥了挥手。 「快过去!」 「不摸啦?那是你的损失哦!」 「巧儿,别闹了。」病青年微斥,向宫万秋颔首,虚弱地露齿一笑:「舍妹失礼了。」 刹那之间,那小姑娘不由得闭上眼,随即怕被人发现她的眼睛受创,连忙张眼的同时,瞧见宫万秋举臂遮目。 原来,真的不是她过敏……是她这个「兄长」太会桃花笑了,咦?小手抚上心口——怦、怦、怦,哇,什麽大场面她没见过,也没心跳这麽快过吧? 「算了算了,走吧,哥哥,咱们还要去找大夫呢!」她有些狼狈地扶著病青年走出城外。 与宫万秋错身而过时,明知他在注视著自己,她偏转头向他用力扮了个鬼脸:「你心跳声真大,别对我哥哥胡思乱想,你明不明白啊!」 城外,有一匹骏马被人牵著,马背上的坐鞍是某间民信局专有。病青年跟少女路过时,觑见身後一直有人在注视。 「真是匹好马啊。」病青年在马前停了一会儿,才与少女双双离去。 「是不是还在看呢?」病青年略带好奇的。 「哼,他在看你呢,哥哥。」 还在装?未免太入戏了吧。「兄长」西门庭摸上紧紧贴附在自己脸上的人皮,很有趣地说:「你怎麽知道宫万秋有断袖之癖?我还当他让你迷得晕头转向呢!」 「少女」聂拾儿忽然停住,很认真地注视他,全神警戒。「来,笑一个,不要笑得太灿烂,适中就好适中就好,要张嘴的。」 西门庭虽不知他在搞什麽,但他仍绽出很有趣的笑。 「糟了!」聂拾儿往後一跳,连忙遮住眼睛。「我一定发疯了!世上怎麽会有这种人,简直是男女通吃!连我定力这麽好的人都差点失控!」他捧头哀哀叫。 西门庭对他的胡言乱语加疯样,已经练到视若无睹的地步,只道: 「你做的人皮真精美,不知道有没有依据?」 聂拾儿的心思迅速转移,很骄傲地翘起鼻子,道: 「当然有!要扮成一个无中生有的人很简单。你老哥我,觉得一点挑战性也没有,於是,我就做了一张我十二弟的脸皮……」连他都不得不赞叹十二弟生得好啊。 「十二弟?我以为这张脸皮的主人是个姑娘家。」 聂拾儿哼声瞧他一眼。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?真不好意思啊,挺之老弟,我家十二是男不是女,你想登门求亲,那可得等下辈子。」 「搞不好你家十二弟是女扮男装呢。」西门庭笑道。 「哼,他要女扮男装,从小看他看到大的四哥岂会不知?」 西门庭闻言,笑道: 「你说得是。一个人要女扮男装不容易,一定得要帮凶才成。」 聂拾儿只觉他话中有话,却摸不著边际。 「你真聪明。」西门庭笑道:「知道宫万秋不但会亲自守城门,还会找赵夫人跟信局的马来。」不但脸变了,把他身上的味道彻底改变,即使以马认人,也认不出来,他不得不说拾儿在这方面很有功力。 「我说过他是一个心眼很多的男人,也许他会盯著一个普通的姑娘观察,却不会目不转睛地看著任何有可能毁他名声的女子看,因为他已经有宫小姐这个心上人了,哎啊啊,怎麽那只母老虎不乾脆来个郎有心、妹有意的戏码,害我很辛苦耶。」聂拾儿把腰间的腰带一扯,看似普通布料实则软质的质材,用力一拉,他蹦蹦跳跳的,胸前哗啦啦地,一堆东西全落在上头,然後一折,即成他最宝贝的百宝箱。 他抬头,冲西门庭一笑: 「如何?跟我在一块很有趣吧?」 西门庭闻言,点头: 「是很有趣。」顿了下,意味深长地笑道:「非常有趣。」 ※ ※ ※ 恩弟,近来安恙? 我在信局做事一切顺利,老板是个好人,同事与我相处融洽。如果说,有什麽遗憾,那就是无法偶尔与恩弟天南地北地聊话。 大哥虽然沉稳,值得信赖,但年岁毕竟相差过大。也许你不相信,但大哥对我,犹如老嬷子唠叨一般,其他义兄我一向很少接触,如今想来,恩弟是我在府里最常聊天的对象。 我的生活过得很好,你若不适,不必回信,只要看信即可。 我有没有提过,这两年来,我有个通信的老友?我没见过他的面,也没看过他的画像,可是,我对他感觉很亲近。他姓聂,是个胡吹臭盖很有趣的小子。 你知道我对新鲜事一向有点兴趣,但也事事随缘,所以,他极具趣味的信,我很是期待。 我第一次拿到他的信,收信人上写著「快来救救我」!内附一张诅咒信,写著「见死不救者,必亡」! 我心想,这人到底是疯了,还是傻了?信里十句话里有七句是在吹捧自己,他到底是在求救,还是在开鉴赏大会? 恩弟,与他通信至今,我才明白这世上有一种人,即使成天嘻嘻哈哈,但最真实的一面绝不会轻易示人。 聂兄即是如此。 他的真心不知藏在身体的哪里,一直没有人察觉,也许,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最深沉的面貌。 人的神色、人的言语、人的肢体动作,总会在不经意中流露最真实的想法。可是,大部份的人忘了,原来在文字之间,也会藏著许多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暗示。 恩弟,我很高兴进了西门家,也很高兴进了杨柳信局,虽然我不确定自己的未来,可是,我很感谢你我是一家人,而我也有极淡的盼望,有朝一日……我与聂兄也能成为聂兄他嘴里的至交,虽然我挺怀疑他邢知己满天下是假的。 我身处这个小镇,虽然偶尔遇见有趣的事,都远不及聂兄的出现,但我并不刻意想见他,能维持偶尔的通信,对我来说,就已足够。 你一定有所微言,怪我太过被动,是不? 我喜欢有趣的事,但也喜欢顺著该有的路走,老天爷怎麽让我走,我就怎麽走,这就是我的性子啊。 下回再聊,我得去回聂兄的信了。他近日被他师父操得紧,说是半夜三更写信叫我救他,我要真出现在他眼前,他可能还傻眼了呢。 随信附上一帖药方,请看看对你病症是否有效,但愿下回寄信时,能听见好消息。 祝 平安 小六挺之笔 第三章 哗啦啦的,一阵西北两狂下。 「快点快点!」聂拾儿一马当先地冲进破庙,回头喊:「挺之,你动作慢,小心会著凉,我可不负责伺候你的啊,」 破庙冷飕飕的,他像小狗一样用力甩了甩身上的水珠。好惨哪,以往跟师父出门,从没这麽狼狈过,他专门负责打点师父跟自己的饮食起居,随时让他俩保持美美的状态,现在师父不在了,他的霉运简直就像是天降横祸,连老天都不帮他。 身後慢吞吞的脚步声走进破庙。他知是谁,连头也没有回地脱下湿透的衣物。 「挺之,这都要怪你。没事去什麽民信局寄信,都是个大人了,就算丢掉个几天,你那间老顺发也不会哭天喊地。」我劈我劈我劈劈劈,把供桌四脚劈断生火。 再一抬头,瞧见西门庭就站在门口内侧挡大风。 「哇,没必要对我这麽好吧?」见西门庭还是文风不动,他乾脆跳起来冲到门口,用力拉过西门庭,将破庙的门拖过来挡住外头的风雨。「这样不就好了吗?真是,不是我要说,你就跟我那个师父一样,一点也不知道变通。」 「……」 「好了,快把衣服脱下来取暖吧,冷死了冷死了!」他跳回火堆前忙著当烤鸭子。 「……」西门庭无言以对。 过了一会儿,发现那纤细而且浑身湿透的人,正绕著破墙走,就是不肯近火堆。 聂拾儿很怀疑地抬起眼瞧他。见他用很奇异的眼神注视著自己,无由来的,他想起这小子万丈光芒的桃花笑,随即心口「怦」的一声,又大又响,连他自个儿都被吓了一跳。 「你听见什麽?」他很心虚地问。 「雨声。」西门庭很诚实答道。 聂拾儿差点掩不住失望之情,又突然发现西门庭这小子的视线好像一直落在他脸上,不,根本是紧锁在他的脸上。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袒胸露臂,然後缓缓地站起来,像高手交手前的试探,以极缓的步伐与西门庭转著圈子。 「挺之,你让我很怀疑喔……」 「怀疑?」西门庭不动声色抹笑。 「是啊,你都避我避成这样了,让我不怀疑也难。我又不是笨蛋,你的视线一直很规矩地在我的颈部以上打转……是因为你瞧不起我的瘦骨如柴吧?」 「……这就是你的怀疑?」 「哼,我这叫精瘦,精瘦!你懂不懂?我的皮肤是白了点,但这是我懂得保养,我一见我十一弟,我就时刻提醒自己,像那种黑炭头走出去,人家只会当他被雷给劈焦,简直丢人现眼。我虽生得白白嫩嫩,但也是有强健的体魄好吗?倒是你,挺之,你的腰、你的体型,让我很怀疑你才是有问题的那个……」猛然扑前。 西门庭没料到他疯癫的举止,整个人被他扑倒。 「你干什麽你?」 「我是为你好,你害臊个什麽劲?我又不会笑你的身材,我知道你浑身上下都是骨头行了吧?外头雨下这麽大,你不脱衣,我怕我得背著你去求医,我最贪懒了,麻烦你自动自发点……」聂拾儿很积极地剥他的衣,见他挡挡挡,索性跟他卯起来,非把他脱个精光不可。 「你别闹了!」 「我闹?你没见你衣服都黏在你身子骨上了……」忽然见西门庭抓住自己的手指又细又长又有力,他不由得暗赞。女子手指多细白无力,男人则粗指刚硬,这小子倒是介於这两者之间,让他好生羡慕啊。 挺之的脸早已湿透,连一头束起的长发也湿答答地滴著水,看起来很像是刚洗过澡啊……他咽了咽口水的同时,又见他颊上的水珠不小心滚落,正中挺之的唇瓣之间。 「你在看什麽?」西门庭问道,水珠滚进他的唇舌之间,然後……被吞下。 聂拾儿瞪目,忽地跳了起来,连连往後退。 西门庭对他捉摸不定的行为早见怪不怪了,他趁机起身。 「怪了,我好像很口渴哪……」聂拾儿喃道。 「口渴就喝水吧。」水袋抛了过去。 聂拾儿一接手,咕噜咕噜猛灌个过瘾。其实有问题的是他,不是挺之吧?方才瞬间他口乾舌燥啊,难道、难道……不不,不再想不再想。他可是有名的胡思乱想,是他乱想乱想! 一抬头,看见他的好兄弟已坐在火堆旁取暖,湿衣还是穿在身上……他迟疑了下,决定还是不要再逼挺之脱衣,他怕天乾物燥,引人想入非非,万一蹦出不该出现的火花,他岂不完蛋? 他有点心不甘情不愿慢吞吞走到火堆旁坐下,随即像想起什麽,连忙双手遮胸,叫道:「你可别胡思乱想啊。」连他都会不小心乱想一下,何况是定力没他好的挺之呢? 西门庭闻言,哧地笑出来。 「聂兄,你大可放心。你虽相貌出众,身材也很……异样的好。但,小弟我,看见你完全没有任何的心动,怎麽会胡思乱想呢?」 「……也对。」聂拾儿很酸地说:「就像我对你一样。你看起来就像蜂蜜水一样甜……不,我的意思是说,从小到大我最讨厌吃甜食,所以,就算你像×××,我也只当你是兄弟!」×××动消音,他绝不会说出来,那实在太丢人了。 长期的通信,西门庭多少了解他无厘头的性子,也不主动追问,只觉此人有趣又好笑。 「咱们已经离开三、四天,宫家应该不会再追上来了吧?」 「唔,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这个男人,没必要再追上来吧?」聂拾儿嘿笑两声。 「那麽,聂兄,你还有许多事要忙吧?」 「那当然,我人缘这麽广,每天被追杀,不,我是说,还有许多事等著我去做,好比我得上白云山采天蜴草,那种药汁对人皮面具有很大的帮助,我说了你也不懂;我还得去松竹书院探探我师父,还得寻找我那个不知道哪儿去的小护卫……」 「就是你在信里提的,你十三岁那年终於逃亡成功的护卫?」西门庭兴味十足地问。 「耶,挺之,你记我的信记得这麽熟?不亏我连你第一次寄给我的信都背得滚瓜烂熟呢。」 西门庭绽笑:「都五、六年了你还能倒背入流,那背出来我听听。」 聂拾儿面不改色,立刻转移话题很快地说: 「说起我那个混蛋小护卫,明明说好不管谁先从师父眼皮下逃出去,一定会救另一个。没想到那混蛋,竟然弃我於不顾,从此再无下落。」他咬牙切齿。「等我找到了他,嘿嘿嘿——」 「你家挺特别的,人人身边都有个保护者。」 「我也觉得奇怪,八成是咱们的爹觉得儿子太珍贵,对了,我记得你也提过你排行老六,好像也挺特别的……我想想,你家、你家……」 「在南京城。」西门庭很好心地补上:「我是义子。」 「我想起来了,你在邢提过,你家那个病人膏肓的小弟才是西门家的亲儿嘛。」 西门庭微微一笑:「他现在已娶妻,身子也一日好过一日。」 「哦哦,那麽你也不见得一定要在民信局做事了。」 「做习惯了。我大哥这一年也常寄信来叫我回老家,可以帮他跟三哥管生意,不过我心知没那个能耐,就拒绝了。聂兄,既然你还有事要忙,那我也不多打扰你,等雨停了,我想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吧。」 「耶?我不是说我陪你去负荆请罪吗?」这麽快就想抛下他,太狠了点吧! 西门庭笑道: 「此去一路北上,就可以到老顺发。我家老板对咱们都不错,少了一匹马,他不会在意,最多我赔一半。」 说得这般无情,聂拾儿心里恨得痒痒的,尤其见火温将他的脸、他的头发逐一烤乾,蜜色的脸颊有两抹温热的淡晕,心里更是……好痒好痒,当然是用恨痒的。 「你性子像风,喜欢独来独往,虽然交友广阔,可是你并不在意友情的长短,算是一个活在现在的人吧。」 聂拾儿微愕,道:「你怎麽知道?」 「你在邢写的啊。」他面不改色道。 他有写过这种话吗?聂拾儿眯眼,然後很快死皮赖脸地:「我可不管,我非要跟你上老顺发看看。咱们是兄弟,我若有麻烦缠身,一定也不放过你。」 西门庭闻言,好笑地摇摇头,也没有再坚持下去。就算他坚持,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吧。 ※ ※ ※ 叮叮咚咚,雨声微微惊醒西门庭半梦半醒的神智。他掀了掀眼皮,瞧见火堆微弱,庙内一片温热……他低头一看,原来自己身上多披了一件外衣。 他坐起来,环视庙内,全无聂拾儿的踪影。拾儿的外衣仍在,百宝箱也在,人八成去解手,他这两天像吃坏肚子似,逮到机会就去解放。这麽忖思的当口,破庙前後来了两名男子避雨。 西门庭一看,暗叫不妙,不动声色地将聂拾儿留下的外衣缓缓放下。 先走进门的是一名剑客——西门庭也只能用剑客来形容。他对江湖的印象只限於聂拾儿的书信里,实在想不出一名佩带长剑的男人还能叫什麽。 这男人一进破庙也不到火堆旁取暖,直接挑了角落坐下,闭目养神。 重要的是,进来的第二人正是宫万秋。 他暗暗苦恼。原来聂拾儿说的也是假话,宫家的人根本为了新姑爷,天涯海角也要追到底。他只能庆幸自己与宫万秋打过照面时,并非以真面目示人。 他默默觑了那剑客一眼,料想宫万秋与那剑客只是同时进庙躲雨,互不相识。 那现在可怎麽办? 等拾儿回来?还是他先冲出去?若他这麽闯出去,必会引起注意。思量半晌,最後决定当作无事地待在原处。 异样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,他不动声色,依旧当作没有感觉到这辣人的视线。 「公子一人在此躲雨?」有人开口了,逼得他不得不抬起眼来。 是宫万秋问的话。 「嗯嗯。」 「公子可曾见过两名年轻男子?一名白肤青年,神色狡猾古怪;一名肤色……跟你一般。」 西门庭听到最後那句,心吊得老高,清秀的脸摇著。「我没见到。」 「是吗?公子若见到这两人,可要避得老远。这两人是江湖淫棍,不论男女,都惨遭他俩毒手。公子长得这般清秀,可要小心谨慎了。」 「多谢兄台提醒。」西门庭抿嘴微笑。 宫万秋仍目不转睛地打量他,完全不将另一名避雨的剑客放在眼里。「不过公子也可以放心,我专程追出来,就是为了斩草除根。」 西门庭听他说到最後,仿佛一字一字充满恨意。他暗叫不妙,原以为宫万秋是为宫家小姐来追夫,最多也不过把拾儿拳打脚踢一番再扛回宫府,如今看来,分明是打算来个毁尸灭迹,让宫家小姐再也找不著拾儿……男人的妒忌更可怕啊! 西门庭见宫万秋缓缓抽出背後的长剑,再度暗暗叹气。细小的汗珠滑落颊畔,他虽然称不上手无缚鸡之力,跟普通人打架也不会输,但对方若是个练家子,剑一出,他大概真会玩完,尤其宫万秋的眼神充满了杀气。 他这条命,有九成九是笃定送给了拾儿吧。 「看过这两名江湖淫棍的赵嫂子曾提,一般肤色偏沉的男子,长相即使俊俏,也多属阳刚,但那名肤色像蜂蜜水的青年,生得纤细,乍看之下,有七分像女子,再一细看,浑身上下透著优雅,很显然,这人必定是少见的男子,赵嫂子才会如此印象深刻。我本以为,一个女人家的形容有多少帮助?没有明显特徵如何认人?今天一看,才知道她形容得真好。」 「……我从不知我这麽特别。」西门庭微微泛著苦笑。 「他呢?」 「早就分道扬镳了。」 「死到临头,你还顾及他,不亏为他的生死至交。」 生死至交?舌根苦意更甚。他可从来不知道一句「生死至交」竟然得拿性命来换啊。 这时,宫万秋终於看了那剑客一眼。他见多识广,多少看出这剑客冷僻孤傲,绝不会多惹是非,但为防保险,他仍问道: 「这位兄弟可会插手?」 那剑客连张眼都没有,对於西门庭而言,宛如等了一炷香那般久之後,剑客才冷淡地应了声。 应声之後,西门庭立即弹跳而起,他的眼瞳映著直逼而来的剑影,身子极力往左抛去。 正暗松口气躲过第一剑时,右肩却传来暴痛,差点痛到晕了过去,这才发现宫万秋一剑穿透了他的肩胛骨。 「下一刻就是你的命了!说,聂拾儿在哪儿?」 「……」 「看来你当真是不要命了!反正聂拾儿也活不了多久,你这个生死之交就先下黄泉等著他吧!」 原来今天是他的死期,幸而恩弟已康复,他也见到多年的「信友」,已经没有什麽牵挂了!痛捂著肩伤,西门庭抿唇,眼睁睁瞧著他拔出剑,直刺他的心窝。 「锵」的一声,眼前竟然有抹人影挡在他的面前。他甚至来不及凝聚新的焦距,就瞧见宫万秋与这剑客打了起来。 招招如闪电,他根本无法锁住,只能暗惊江湖人果然可怕,他大哥虽也是练家子,但很少在他面前露招,是以方才他还妄想从剑下逃命。 「你说过不插手!」 「聂拾儿的命是我的,还轮不到你动手!」 「你跟他也有仇?」 原来,拾儿处处结仇啊……西门庭暗叹口气,很无力地缓缓倒在地上。肩头痛到他眼花模糊,神智逐渐不清,隐约地瞧见庙门口好像出现了个人,那人还很随便地提著自己的腰裤,边穿边走进庙……这麽随便的人,除了一个聂拾儿还会有谁? 「真怪,我明明没吃什麽脏东西,怎麽老跑茅厕……」聂拾儿一见宫万秋,立刻投向地上那摊烂泥似的身子。「挺之!」 他立刻奔前,宫万秋见机不可失,挥剑相向,不料聂拾儿仿佛预料他的招式,身子一弯,避剑滑向前,宫万秋微愕的同时,那剑客的身躯已完全挡住聂拾儿的身影。 「挺之!」聂拾儿一见他肩头血流不止,迅速封住他几道大穴。 「你回来啦……」他气若游丝喃道。 「废话,我不回来救你,你准完蛋!你这笨蛋,会不会大喊?我也不过在外头解个手,你一喊,我一定听到,你这麽讲义气,我很感动你知不知道?」 「……我不是讲义气,我是痛得喊不出来而已……」 聂拾儿瞪他一眼,随即见鲜血染上他的颈、他的脸,他心头一阵诡痛,立刻把自己的外衣撕裂,身後打斗的影子交错,籍著微弱的火光,跳映在西门庭的血脸上,令他心烦气躁。他喊道: 「喂喂!要打出去打好不好?」 连头也没有回,仿佛料定有人能将宫万秋逼出破庙。也果然没有一会儿,庙内一片安静。 聂拾儿正要拉开他的衣服,西门庭虚弱低语: 「你要干什麽?」 「混蛋,你没看我充当大夫吗?」 「我……自己可以来……」 「你要能自己来,我都能飞天了!」 「……你会後悔的……」 聂拾儿见封穴也不能阻止他继续流血,咬牙道: 「你放心!我不会後悔!我知道你比我壮、比我强,我不会妒忌你,行了吧!」一把撕了西门庭的上衣,露出同样蜜色的肌肤,聂拾儿心跳一下,暗骂自己当真是禽兽都不如的东西,都什麽时候了,还被一个男人所迷惑。他迅速包扎那纤肩上的伤口,忽然间,他好像不小心瞄到什麽,顿时僵住。 他不敢置信地,视线缓缓向下移动,瞧见他的好兄弟胸前用白布紧紧裹住,完全看不出白布下的曲线。 「……挺之,你还清醒吧?」 「……嗯。」 「……我想,你的伤口还不致死,最多留个疤而已。」 「谢谢……」 「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……」他目不转睛地注视,然後很轻声地问:「你的身子受过重伤?」 「没有。」 喉咙顿时乾涩无比,但要问的还是得问个明白啊。聂拾儿的眼珠用极为缓慢的速度,移向那血迹斑斑的脸庞。 这脸庞多清秀、多宜男宜女,多引人胡思乱想啊,怎麽他一直没有发现?他擅易容,擅观察人之貌啊。 「挺之,我明白我这样问你很失礼,可是,你是男的吧?」说到最後,都在发颤了。 「女的。」 聂拾儿发出凄厉的叫声,捧著头跳离三步远,哇哇大叫: 「我完了!我死定了!我被骗了!是个女的!我岂不要负责吗?」脑海闪过一幕幕,在赵胖子家里硬挤在挺之身上,又想起在宫家的茅厕里还猛拍挺之很平坦的胸。「天!我刚才还不小心瞧见她的手臂!我完了!我不要娶老婆!我不想娶她啊!老天爷,老天爷你是不是看我太快活,存心设个陷阱要我跳进去?我还不想娶啊!」 「我也不想嫁。」 惨烈的控诉忽然消音,聂拾儿缓缓回头,很小心翼翼地问: 「挺之……不,西门姑娘,你方才说了什麽?」 西门庭虽已经虚弱到想要昏过去了,但仍好心地说: 「聂兄,你放心,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。我不会要你娶,因为我根本不想嫁给你。」 「……我有什麽不好?」聂拾儿抗议:「我好歹长相不错,四肢健全,你是哪儿看不上我,这麽肯定说不嫁?」心里有点不是滋味。 「那你是……要娶我了?」 「那当然不!」聂拾儿心里泛酸,总觉得很呕。他说不娶是一回事,她说不嫁那当然最好!现在,他并不想娶个老婆回家供著,他还很贪玩啊,只是……心头就是很不痛快! 正要开口再表达他的小小不满,她就昏了过去。他很不甘愿地上前,瞪著她的脸一会儿,袖尾用力擦去她脸上碍眼的血迹。 「……」他嘴里不知咕哝什麽,然後蹲在那儿盯著她的脸。 一直一直……没有移开视线。 第四章 左肩的疼痛,让她被迫清醒。 痛痛痛痛……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这麽痛彻心扉的感觉。她咬住牙根,靠著使力的右臂,勉强起身。 环顾四周,是间客栈吧。陌生的桌椅上还有几道污渍。 既然有人送她到客栈里,这个「有人」是谁,是可想而知了。她注意到床上内侧鼓起,像有东西藏在里头,她上前一掀—— 既感无力又觉好笑。 即使无法带在身边,拾儿也要他的百宝箱放在最安全的地方。她睡外侧,内侧是他的宝贝,若有人来抢也得先经过她……真狠啊。 外头有细微的说话声,她走到窗边,用肩轻顶了下,窗被推了个缝,同时,陌生的男人声音若有似无传了进来。 「你这个兄弟真是硬骨头,宫万秋如何逼他,他也不肯说出你在哪儿。」 「是吗?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。」聂拾儿很快乐地说,随即又很哀怨地抱怨:「我宁可她别这麽好,我会很心痛的。」 「心痛?你为他心痛?」 再轻轻推开窗一些,瞧见两个男人背对著她,坐在长廊的扶栏上,一人一壶酒,大口大口地灌进嘴里。一个连认都不用认,就知是拾儿;另一个则像是破庙里的剑客。 「当……当然不是,我是为自己心痛。我怕我做出不该做的事。」 「因为他是个女儿身?」 聂拾儿几乎弹跳起来,瞪著身边的至交。「你怎麽知道挺之是个女的?」 「我不小心……」 「不小心看见她的手?还是不小心看见她的脚?说!姓奉的,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衣冠禽兽,今天给我说清楚!」 奉剑尧平静道: 「我不小心猜到的。她倒在破庙里,你连抱她都考虑老半天,我一要动手,你立刻翻脸。这种异样,倘若她不是女的,那麽你一定有问题。」 「哼!」拾儿慢吞吞地坐回栏上,很豪爽地灌了一大口的温酒。「是男子多好,是女人多麻烦。」 「这是你的真心话?」 「废……废话!!」 沉默了半晌,两人像在并酒一样,拼命灌酒。 「昨晚,那姓宫的提的赵嫂子是老赵的老婆?」 「嗯。」 「这种老婆不娶也罢。」 「孩子都生了。你要有空,可以去探探他,不过闹闹他就好,别当真惊扰他的生活。」 屋内,西门庭闻言,微微一笑。笑了之後又觉肩头疼痛,整张脸垮了下来。 「一个杀手就要有杀手的样子。就算觉得自己配不上良家妇女,也不该随便找个女人共度恸。」 「有什麽不好呢?」聂拾儿平静地说道:「我瞧他挺适应让赵嫂子管的,何况现在又有了孩子,他够快活了。」随即,口气一变,笑嘻嘻地道:「我知道你老爱抱怨又冷僻的性子,是讨不到老婆了,不如等你七老八十了,南京聂家收留你了!怎样,老兄,我很够义气吧?」很亲热地勾肩搭背,那冷僻的剑客也没有避开。 天上无月,两人互相痛乾,同时仰起头饮酒,豪爽至极,西门庭见状,心里有一丝羡慕。 「老赵只想安稳过日,老婆是谁他都无所谓,聂老十,它日你若成亲,一定得找一个能与你并行的女子。」 「哇,这话题还谈?我现在一听女人就怕。」 「看来你受惊不少。」奉剑尧饶富深意地说,然後又道:「那换个话题,上回我看见你一张画像,你说那是你爹年轻时的模样。」 「几年前的事你还记得?」聂拾儿嘴里虽打趣,但眼神略有正经。「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很少说废话,现在如果你打算跟我说废话,我可是欢迎得很。」 「你跟你爹年轻时长得只有三分像。」 「阿弥陀佛,我那个爹长相太邪气,我若有那样的脸皮,就算戴上十张人皮面具,良家妇女一见我还是都跑光了。」 「我遇见一名少年。那少年差不多十七、八岁,长相跟你爹几乎一模一样,不,若不是知道画像里的人是你爹,我会说,那画像是依著那少年的模样。」 聂拾儿闻言,心知好友说话已十分含蓄。 换句话说,那十七、八岁的少年八成是老爹的私生子。私生子……有这可能吗?他那没心没肝没肺的老爹,虽然花心又淫乱,但绝不会允许非明媒正娶的女子生他的儿女,连偷偷摸摸都逃不出他的法眼……暗暗算了算那少年的年纪,岁数正好跟聂家老幺元巧差不多…… 双生子?还是有人故意易容老爹的模样?他爹早已仙逝,只凭画像就能做出唯妙唯肖的人皮,是完全不可能的;当然,他是天才,所以除外。 一时之间种种推测,始终无法落实。当日在八哥身边看见生得极俊美的元巧时,的确觉得元巧不怎麽像……一个念头极为突兀地冒出来,他一凛。 「谁?」 聂拾儿回神,一见身边至交以酒壶当暗器,激射後头屋子,立刻哇哇大叫: 「还会有谁?」果不其然,一回头就见西门庭,他飞身上前,很及时、很狼狈地捞住酒壶,恨恨转身後,廊上已是空无一人。 「这混蛋,扔了酒壶也不怕砸死人吗?」嘴里嘀咕著,心中却明白这是他存心的。 他很心不甘情不愿地对上西门庭无波的眸瞳,问: 「你还好吧?」不过就一双眼睛嘛,能看东西就好,长得这麽漂亮要勾魂吗?哼。 「痛死了。」 「很痛吗?」拾儿皱眉:「也是,毕竟你是个姑娘家……我手头也没有止痛的药方,不如你先灌个几口,对了,你喝酒吧?」 「十五岁之前,我大哥教我小酌几杯。」 「……你大哥很常出现在你的嘴里喔。」如今想来,西门家的兄弟里,就属她嘴里的大哥最常出现在她的信件上。 她跟她大哥的感情还真好啊,他很酸很酸地想道。脑中一闪,想起她曾说过的话——若是女扮男装,必有帮凶! 他瞪著她,脱口: 「你大哥是帮凶?」 西门庭先是不知他所言为何,而後想起,遂点头微笑。 「他、他知道你是女儿身?」他捧头打起转来。「不对不对……我记得你家都是义兄弟,换句话说毫无血缘关系……」他惊骇:「莫非你大哥对你怀有异心?」 回头一看,见她拿起一壶酒要喝,他眼明手快抢过。 她看著他,讶道:「你不是要我止痛?」 「是、是啊……这壶没了,你喝我这壶好了。」他递出。 明明两壶都还有点酒,他偏塞这壶。西门庭虽一头雾水,但并未表露,只是很随遇而安地接受他的安排,仰头小饮了一口。 从唇间一路火辣到胃里,原有的微寒被暖气取代。一放下酒壶,就见聂拾儿用很奇异的眼神注视著自己。 「果然啊……」 「什麽?」她问。 聂拾儿回过神,猛灌了一口酒,才道: 「即使不说话,一个人的性子也在行为举止上不经意地流露出来。你与我通信时,我曾猜想你的性子虽能随意而安,但在某方面一定很固执。」 「哦?」她颇感兴趣地笑。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这种潜藏的个性呢。」 不必这样对他笑吧,在月光下简直会害人不浅,不对,今晚没有月光啊,他暗暗哀号。明明没有月光,为什麽她的脸在发亮? 见她又很优雅地小饮一口,聂拾儿顿觉自己是头猪,以往怎麽没有看穿她的女儿身? 如果是之前瞧她这样饮酒,一定会觉得她不够男子豪迈,但也暗赞她优雅的气质。曾想过,哪日若与他的挺之小弟拼酒,他这个小弟必定会一口一口地慢饮,虽然慢吞吞,但一定会拼完他该喝的酒量……当她是女儿身时,只觉她饮酒的方式真是……他跟著猛灌一口酒,眼角瞄到她的唇瓣沾著酒珠,她手里那壶是他的。岂能让她喝到姓奉的口水……嘿嘿……呜呜……天底下大概再也没有像他一样,一下窃喜一下想哭的男人吧! 「聂兄,我还没多谢你呢。」 「谢我?」 「应该是你抱我来这的吧?」她唇抹笑:「若在那破庙里,我大概会又冷又痛,巴不得就这样死了算了。」 聂拾儿沉默会,搔搔头,低声道: 「这伤,对女儿家总是不好。」 「无饼谓,反正没人看见。」 剥开了就看见了啊!「你等於是为我挨的,这……我……」 「这没什麽大不了的,咱们是兄弟,不是吗?」见聂拾儿瞪著她,她只好改口:「好吧,是兄妹。」 「你的义兄可多了,也不差我一人。」他酸酸地说。 「我知道你心里介意,可是,请不要顾及我的性别。聂兄,我自幼扮男装,从来没有挣扎过自己该是男还是女,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好了,你再别别扭扭,可就不是聂拾儿了。」 别别扭扭?他别别扭扭?在她眼里,他竟是这种人吗?好想咬帕泄恨,不过他想维持一下他的形象啊。 「你不可能永远得如此。至少,你得嫁人吧?」他忍不住问。 她笑: 「也许吧。若哪日大哥为我安排,我就顺其自然了。」 大哥!又是她那个义兄!她这混蛋,宁可跑去顺其自然,也不愿屈就他,可恶! 「聂兄,宫万秋的事到底该如何善了?」 「喔,我是很想大显神威,把他打得死去活来。不过我一向慈悲,不忍杀生,所以,我明明很好心的阻止,但奉兄,就是我那个生死至交,不小心打伤了宫万秋,我想短期内,咱们可以安心了。」 「聂兄,其实你,才是会杀人不眨眼的那个吧。」 夜色里,一片死寂。 随即,聂拾儿划破彼此之间诡异的气氛,很哀怨地叫道: 「挺之,你把我看得太过份了吧?是不是我不肯负责,你才想这样毁谤我的名声?」 「是你在信里说的。」 「信?」他瞪大了眼。「我有写过这种话吗?」 她很爽快地答:「有啊。」 胡扯,他写了什麽他会不知道吗?胡吹乱盖,盖到连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的吹牛神功,他只会极力歌颂自己,哪会扯上杀人不杀人?很想跟她辩个明白,但见夜色之下,她笑得很自然,於是,到口的话又缩了回去。 「聂兄,我的伤虽然还会疼,但应该不碍事了。我想等明天,就分手吧。」 他一怔。「可是……」 「老顺发我是一定要回去的。」她平静地笑道:「何况,你也不想跟一名女子长久共处吧?」 他张口欲言,却不知该说什麽才好。他想要死皮赖脸赖著,但她是个女的…… 「以後你若有空,可以捎个信到老顺发报平安。如果有难……有我帮忙的地方,尽管说。」 说得好、好云淡风清啊,好像他只是她生命里的一个过客,时间到了就互道珍重,那种很不是滋味的情绪又泛滥开来。 总不能说「我偏要赖著你吧」? 这种话一说出口,他就死无葬身之地,一辈子要扛著个老婆四处跑……反正,她也对他没有心动之情。他暗恼,自己的心绪竟反反覆覆了。 「好、好啊。」聂拾儿笑嘻嘻地:「就分手吧。它日我若又被宫家母老虎绑回去,一定写信给你。」言下之意,巧妙将她定位成兄弟的角色。 她心知肚明,遂微笑,答:「好,我一定第一时间回你信,让你不会感到无聊。」 她连他是打发时间才写信给她都一清二楚,聂拾儿已经放弃不问她是不是又从邢看见的? 「挺之……真有趣,是谁帮你取的?」 「我大哥。」 又是她大哥?哼! 「我大哥本意要我挺起胸膛好好做人……」注意到聂拾儿贼贼的眼珠落在她很平实的胸前,她不以为意,道:「那时他不知我是女的,後来知道了,便为我改成庭字,字挺之。」 「他在你的生命里,真是可以说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啊。」他的语气有些酸酸的,肯定是有点受寒,再多喝几口。 「是啊,如果不是大哥,就没有今天的西门庭了。」 「是吗?」他靠在墙上,又灌了几口。 「聂兄。」她扬眉,似笑非笑地举壶。「不管挺之是男是女,今晚,还是你的挺之小弟,你的……嗯,像赵兄、奉兄的生死至交,好吗?」 聂拾儿转过脸,深深注视她一眼,然後高举酒壶,咧嘴笑道: 「打你回我信的时候,我就当你是兄弟;当你挨了那一剑时,我就当你是生死至交,从今以後,不管你在天涯海角,只要你有难,传到我耳里,我费尽千辛万苦也会赶过去救人!」 她闻言,难得地灿烂一笑。 聂拾儿只觉眼前一片白茫,随即听到酒壶相击,等他恢复眼力後,瞧见她很爽朗地饮尽壶中酒。 水酒如泉,滚落她的唇畔,虽然爽快却仍不失优雅。如果她是男儿身,必是他最爱结交的对象。 偏偏,是个女孩家啊…… 「聂兄,你猜,咱俩之间的友情像什麽呢?赵兄与你,就像他屋子里那盏油灯,在外人眼里看似不定,可是,会不会灭,只有你俩心知肚明。你说,他与你是在江湖上相识,他应知在这麽短的距离说要出卖你,你一定听得分明;他若不肯附和他妻子,说不定赵嫂子另想法子,到头还是害了你,不如让你逃走。」 黑夜微风,酒气醺热了两人的体温。聂拾儿并没有答话,只是神色平静地饮酒。 西门庭笑道: 「而奉兄,我猜他会出现在破庙里,纯属碰巧。你没有求救,他只当你不需求救,自然也不会特意赶来;他像他的那把剑,得知你危险,就不会让剑留在鞘里,他连宫万秋是什麽样的人物都不清楚,却在听见你的名字之後出剑。聂兄,你的知己真的不少。」 「挺之,你真会想像,还是,这也是我在信里告诉你的?」 「信里。」 「我还真写了不少啊,怎麽我一点记忆也没有……」聂拾儿微微一笑,白皙的俊容有难得一见的认真,他平静直视西门庭,清楚地说道:「挺之,如果你真是男子,那麽,你一定是离我最近的知己,而且,这一切都是我不小心让你走进来的。」 「好可惜哪……」 「是啊,真可惜。」这句话有点言不由衷。有点希望她是男的,但若她再回男身,他又有点不是滋味。 西门庭唇畔绽笑,神态自在。 「……挺之,今日一别,从此各有各的生活,想来再聚非得靠缘分了。」他很潇洒地说。 「是啊。」 「我还记得在宫家茅厕里,我当著你的面放了一个响屁是不?」 「……嗯。」 「那时,我不知道你是女孩家。」 「我明白。」 「请你忘了这件事,好吗?」 「好。」 「可是……在你忘记之前,我有件事想拜托你。」 「聂兄请尽管说。」 「我腹痛如绞,来不及取纸,麻烦你了,挺之……我要去茅厕了!」聂拾儿怪叫,终於忍不住,抱著肚子一马当先冲向黑暗深处。 「……」 ※ ※ ※ 五天後—— 「阿庭?」人群里,忽然有人叫她。 西门庭一转身,瞧见老顺发的同事。她上前微笑: 「高大哥,你的伤好点了吗?怎麽可以在外头逛街呢?」 「我好多了,不出来走走会闷死人的。」高朗少喜道:「你没事吧?我听顺叔说,你中途丢了马,回来的时间会搁晚,怎麽不跟著分局一块回来,多方便?」 「局里的马都是分配妥当的,我怎麽好意思霸住一匹?何况,我信里有提到我要请假二十来天,跟好友聚聚。」 高朗少本想追问到底是怎样的好友让他浪费二十多天的假期,後来觉得好像在探问人家私密,便及时住口不语。 「高大哥,你出来吃饭?」她随口问道,与他一块走向老顺发信局。 他应了声,道: 「不是我要说,你不在了,左右街坊没人送饭来,要我吃局里的伙食,我宁愿自讨腰包,自付食费。」 「高大哥,你太夸张了。」她笑。 「不管夸不夸张,你总算回来,正好,早上来了一个贵客……」才轻轻拍了她的肩,就发现她脸色表情没有什麽变,肩却痛缩了下。「你的肩头怎麽啦?」 「我从马上摔下来,不小心扭伤了肩,没什麽大碍,过两天就好了。」 「那可不成,我带你去推拿一下……最近,局里不知道走了什麽霉运,常有人受伤。顺叔虽然去庙里求了几次平安,但我跟局里的同事都怀疑,是本地驿站搞的鬼。」 「驿站啊……」那可麻烦了。 当初她在驿站做事半年,对官僚受贿转送私人货物虽然无所谓,但做久了总被人逼著收贿金,加上大哥持反对态度,总觉人心不正,谁知她哪日招祸?於是,她只好转向一般民信局做事,同时藉著收发信件货物之便,寻找适合恩弟的药方。 本地有一间老顺发民信局,也有一间驿站。一私、一公,本来互不相干,後来老顺发愈做愈发达,民间货运多转向合理的民信局,抽取暴利的驿站逐渐失利,也难怪会挑中老顺发作乱了。 「那咱们可要小心了。谢了,高大哥。」她淡笑道。 「哪儿的话,走吧,快回局里,有个人在等著你呢。」 「等我?」 「而且托你的福,很多杂货零食都一箱一箱的来呢。」 「……我心里有底了。」 「哈哈,阿庭老弟,很少看见你流露为难,这位贵客也是为你好啊,三不五时来看你。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以为你还是三岁大的小孩呢……」 偶尔几句的对话,西门庭渐渐回神,有著已经回到过去生活的感觉。她微微一笑,自认自己的适应力真是不错。 两人逐渐消失在熟识的人群里。 第五章 「大哥!」 「小六!」一名男子搁茶起身,十分高兴地迎向西门庭。 在旁的高朗少见这两人兄弟面露喜悦之情,料想兄弟情深,互相拥抱诉别情是避免不了的,他这个局外人最好是避开,哪知两人相差一步,彼此忽然停下。 西门家的一家之王西门笑,笑容满面。 「小六,你看起来过得很好啊。」正欲出手轻拍她的肩。 高朗少连忙阻止,叫道: 「西门家的大哥,阿庭他右肩扭伤,碰不得啊。」 掌才到她的肩头又及时停住。西门笑讶道: 「怎麽会扭伤了呢?」 「大概是没睡好,扭到了吧。」她笑。 「阿庭,你不是说你摔下马才扭伤的吗?」高朗少道。 西门庭暗叫不妙,没看向自家兄长,笑道: 「一定是我记错了。瞧我,大概受了惊,记忆一时错乱了。」 「小六,你很少受惊,这一次你一定遇见了十分可怕的事。」西门笑道,看了高朗少一眼。 後者自知这眼的含意,便找了托词离开。 「小六,我来了半天。方才那位高兄说你请了假,我本以为你是回南京去,但後而一想,你要回家一定会先捎信,要我近日别来找你。」顿了下,西门笑坐回椅上,注视著她,很随意地问:「你上哪儿啦?」 西门庭看著他,眸里带趣,浅笑道: 「大哥,我今年二十了吧?」 「是二十了。」他记得很清楚,她是在十四年前来到西门家。 「既然我年纪不小,大哥就不必再为我担心。」 「我没有担心,我只是好奇,你可别误会。」西门笑朗笑道,小啜了口茶。 「大哥,你的茶杯是空的。」 西门笑一愣,随即面露尴尬地笑了笑。 「我听说这年纪的姑娘,大多心思敏感,容不得人家探东探西。」 「大哥何时看我生气过?要问什麽直问吧。」西门庭跟著坐下,笑道:「大哥又不是外人,实话一定跟大哥说。大哥,记不记得前几年我曾捎信给你,说我与一个人通信,那人挺有趣的。」 「好像有这麽一个人物。」 「这几天我是跟他在一块的。」见西门笑努力掩饰脸上表情,她真的很想笑。「大哥请别多想,我跟他,就像大哥跟我,像兄弟。」 「像兄弟啊……」这句话令西门笑百味杂陈。明明是个女儿身,偏偏她当人人都是兄弟,就算是兄妹也好啊……有时真觉他不是西门家的兄长,而是爹,唉。 「这几日,我过得很有趣。」 「有趣?」 「是啊,大哥你也知道我与其它义兄弟算不上亲近,尤其我离家在外,有的甚至好几年碰不上一次面,全赖大哥各报平安。可,这一次,我总算知道什麽是生死至交,什麽是男人间的友情。」 「小六,你终究是个姑娘家啊。」 她浅浅一笑,点头:「我知道。」 知道却是无所谓,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性别,这一点才让他烦恼啊。 这几年,他已完全摆脱西门家「远亲」的纠缠,仗著其他义兄弟的支持,支撑起整个西门家,她不必再扮男装,他也有意无意四处注意有关女儿家的讯息,好比女孩吃甜食、吃零嘴,他每年必送来一箱的甜食,以为她会喜欢,哪知她只吃三餐,除此外,甜食全送人,有意暗示她年龄到了,该换女装嫁人,初时她以恩弟未康复为由,坚持以男装在民信局里继续做事,四处询访药方;後来恩弟这两年好了,他旧话重提,她也就不拒绝,只道他怎麽安排,她就怎麽做。 这……是不是太随遇而安了? 说她从骨子里想当男人,与男子争锋,她也不会,说她委屈扮男,她也不会痛苦,反而混在其中颇为自得。 他还记得,她未离家前,他曾带她出门见见世面,她就像是个优雅的小公子。如果她真是男孩,他必定很骄傲有这麽个兄弟,可她是女的…… 「我要找个武大郎论婚嫁,只伯你也只会看我一眼,就嫁过去吧。」不是逆来顺受,而是太淡然。 「什麽?」 当兄长怎麽这麽辛苦?有时候真怨西门老爹为何先收他当义子?他宁愿当老二、老三都好啊,就不必心里隐藏这个秘密长达十多年。 「我说,你有没有考虑回南京?不,你先别说话,我不是要你回家混吃等死,而是,西门家在南京开了一间东西信局。」见她微讶,西门笑知道挑起了她的注意,连忙道:「之前没告诉你,是想给你惊喜。既然西门家有民信局,万万没有自家人在其它信局做事的道理。」 「大哥,我来老顺发才没多久……」 「你孤身在外,我始终不放心啊。」西门笑再道:「其实,我并不是为了拉你回南京而开民信局。民信局是你义三哥的主意,後来没想到他眼里的死对头就在隔壁也开了家民信局,两家就这样卯了起来。」说到最後不由得叹口气。 「义三哥的死对头不少吧,大哥,你何必担心?」 「我记得我在信里也提过义弟的脾气。」 「嗯。」而且还提的不少,如果要她说,她必须承认当大哥报各义兄弟的平安时,提到这个三哥的次数最多,可见大哥真是深深烦恼三哥的事啊。 「唉!」说到这个,西门笑果然又开始烦恼:「你三哥谁都可以原谅,偏偏就是一定得仇视聂家人……」 「聂?」太耳熟了吧。 「啊,对了,你少回南京,不知道在南京城口耳相传,西门与聂家是死对头,一开始,我原以为是外人无聊硬拟了件流言,哪知无风不起浪,原来你三哥,不知打何时起,跟聂家人有了过节,从此成仇人。」让他这个大哥真的很难做人啊。 「……大哥,南京城有几户姓聂的人家?」 「有几户我是不清楚,不过有名的只有一户,就是义弟的死对头。他们兄弟也不少,十二个人吧?至今我也不过看见几个,我猜八成与西门家一般,多是离家在外的。」 「……」她沉默半晌,露出饶富兴味的笑来。 西门笑迟疑了下,又道: 「最近,南京城里还有一个新的谣传,我本来不当回事,但无风不起浪,你听听就算,将来你若回南京,总会知道的。聂家老十,嗯,唔……」瞧小六专注聆听,他压低声音道:「听说,他曾受了重挫,不能传宗接代了。」 话方落,就见西门庭的身子定住。 「小六?」 「大哥,你说的真是聂家老十吗?他的本名呢?」她沙哑道。 「人人都叫他聂拾儿,不知是叫习惯了,或者本名真叫聂拾儿。怎麽了?小六,你的表情不太对啊。」看起来很想笑,可是又好像为谁留面子憋著不笑。 「没有,大哥,我只是觉得一个男人被传成这样,他大概一辈子也不敢回南京了。」 「是啊,姑且不论是真是假,他回南京只会遭人指点而已。」西门笑再回转话题,道:「那麽你呢?南京城居民对你的印象不深,只知你长年在外,即使我说你本来就是女孩,是他人错看,谁敢当我面前吭声?若你计较,那麽我安排你是西门家的远亲也可以,这麽一来,你总有理由以女儿身回南京老家……」 说来说去,就是要她恢复女装回老家啊……西门庭唇畔含笑,很有耐性地聆听兄长的计画。 这计画又长又续密,简直让她怀疑起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反覆推演,绝不容许失败。 如果她说……她根本没有仔细听,那麽大哥一定很烦恼吧?想想他也烦了十多年,没有提早苍老真的是老天眷顾,嗯……悄悄地闪神一下好了。 任由西门笑继续分析种种她扮女装的好处,她开始四处神游,忆起才不久之前曾有过的新鲜经历。 知己啊……人生不过转眼,百年到头一场梦,她还算不赖,有个打算笑闹过一生的知己开了她的眼界,闯过一番小小的冒险,够回味了。 「小六?」 「有,我有在听,大哥。」她很爽朗地笑道。 ※ ※ ※ 一名相貌普通的年轻男子坐在矮铺子里,埋头吃著甜瓜拌饭。 他看起来很普通,就像是街上中低阶层干劳力的上进青年。 「兄弟,外地来的?」矮铺子里就几张桌子,很快就挤满了与他打扮相仿的人。 「是啊。」青年说话不忘埋头苦干,嘴角还沾了饭粒。 「你找到工作了没?瞧你晒得挺黑的,身强体壮,要不要来码头帮忙啊?一个月的薪饷够你寄回家养老婆了。」 「我还没有老婆呢。」那青年答道。 「没老婆?那就寄钱回家养高堂父母吧,你放心,这儿有问老顺发信局……兄弟,你喷饭了。」 「抱歉抱歉。」那青年很痛心又很尴尬地笑,捡回那条喷出去的半条甜瓜,很节省地塞进嘴里:「我只是没有想到这种地方会有民信局的存在。」 「那倒是。老顺发是这两年新开,很便民的,不管是家书还是银子寄回家,比起街尾的驿站牟取暴利,老顺发算是合理许多。」 「原来如此,我会记在心里的。」那青年原本挺腼腆的,逐渐被对方开了话匣子,好奇问道:「我有同乡曾在这镇上工作,他说这儿的工作环境不错……」 话还没设些兀,被对方抢话: 「是不错,可惜就是有那些驿站官员搞鬼,仗著天高皇帝远就欺压咱们小老百姓!」 青年很巧妙地带回话题,接道: 「是啊是啊,这年头那些官都一个样儿。我同乡说他有个同事离开现在的工作,在这小镇上混吃等死,那同事长得很邪气又坏,我很想知道他这人现下……」 还没形容完,又被对方抢白: 「说起坏,谁还能比驿站那群家伙更坏!」 青年眯起眼,然後从包袱里很俐落地拿出画轴,也不多话,很乾脆地摊开来。 「老伯,请问你,有没有见过这麽坏的人?」 「我才三十几,哪叫老伯……这画中人看起来果然很坏啊……又坏又邪气,我这辈子还没碰过这种怪脸少年呢。」 「那就是没看过了。」青年很快地收起画轴,放下铜板,准备离去。 「兄弟,我就在码头那儿,要找事做就来找我吧。」看起来一肩可以挑十个沙包,够本啊。「对了,你记得谁都可以惹,就是别惹驿站那些家伙,连正面看都别看他们一眼。现下,他们可是找机会对付老顺发呢。」 正走到门口的青年,闻言赫然停住,然後缓缓地转身。 「驿站的人要对付老顺发?」 「没错!兄弟,你要找工作,暂时别找老顺发,现下他们专扯老顺发的後腿。没法子,自民信局一开,驿站榨财机会大减,要我,我也会去对付老顺发。」 青年沉默一会儿,搔搔头,很无辜地问: 「请问……老顺发只此一家吗?」 「好像在其它城里有分局吧,不过本地的老顺发里有一个很好认的特产。」 「特产?」 那汉子咧嘴一笑:「里头有个小伙子,一像我这样笑时,我眼睛差点瞎了呢,你说这算不算特别?」 那青年闻言,很无力地垂下肩,嘴里不知咕哝什麽,分神地往街上走去。 真没想到……缘份还来得这麽快啊,快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可怕。他也不过是听著奉兄所提的地点,来玩玩顺便探探那个很像是自己老爹的少年啊。 想著想著,他暗地抹了抹唇,为了配合这种苦力身份,还得吃甜瓜拌饭,又要捡起地上的甜瓜往嘴里塞,他真苦命,呜…… 眼角瞥到一个人,差点定住。然後,他慢吞吞地往後退,退退退,退到一名高大的男子身边,假装注视墙上的徵人启事。 「小六,这里的确不如南京城发达啊,很多我送来的甜食腌果,这里都没盛产。」 咦,原来她爱吃零嘴啊……青年偷偷地瞄,瞄到那男子身边有个稍矮的年轻男孩。才多久没见啊,她好像变得很容光焕发,至少应该像他半夜睡不著吧?太过份了,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会烦恼想念…… 「是啊。」她随口应道。 「这儿的生活岂不困苦?」 西门庭失笑:「哪儿苦?大哥,你心知肚明这种生活要算苦,那咱们以前还没到西门家里的生活,岂不是像在地狱里了吗?」 原来是她大哥……啊啊!那就是她那个没有血缘关系,然後常被她挂在嘴上的帮凶义兄啊! 青年忍不住再偷偷地瞄去,正好对上那男子的眸。 他著实愣住,然後不著痕迹地说: 「不好意思,兄台,你挡住我的路了。」瞄到西门庭看向他,却没有任何的反应。要认得出,才有鬼呢,哼,现下她眼里满满都是她的义兄,哪容得下他这粒小小小小小的沙子! 西门笑点头示意,对西门庭道: 「小六,咱们再走走吧。」 「大哥,你要走完这镇才肯回去,是不?」她无奈笑道,仍是陪著西门笑往另一头走去。 青年目送,视线只锁住她的背影,双脚很不听话地要跟踪,忽地,他眯眼,看见一名少年与她错身而过。 他心里惊骇莫名。 这少年……简直是老爹再世一般,奉兄的话果然不假!无由来的,青年额冒冷汗,隐隐有感这少年若非易容,那对老家兄弟必有影响。而要易容到如此相似的,很难,真的很难。 青年瞧见西门笑微微回头看了那少年一眼,仿佛也对少年散发邪气的容貌,感到有些防备。 西门笑的手搭上西门庭的右肩,将她拉近点,遭来她讶异的一瞥。 那青年来不及咬牙切齿,见那少年愈走愈近。愈近,心里愈感骇颤。兄弟之中,说要说外表最像亲爹的,大概就属老五,可五哥虽邪气却不算坏;有一种人的面貌明明生得好看,但既邪又坏,这少年简直是承袭了老爹的容貌…… 青年撇开视线,避开与少年正面对视的可能。 奉兄说得没有错。这少年跟他老爹十足十的像,而且绝非易容,更不是私生子。 因为,奉兄从头到尾没有看过元巧他娘的长相,而他看过。 即使只是幼年的模糊记忆,也从这少年看出七娘的影子来,即使很淡…… 跟……元巧是双生子?还是,七娘家中有其他神似七娘的人与老爹…… 再推敲下去,永远也敲不到真相。青年回头看了西门庭一眼,决定要先跟踪这少年的同时,又见转角有人对他身後指指点点,很像是对著挺之指点,尤其这几人看起来很不怀好意的样子—— 「就剩这小子了,高朗少被咱们害到跌下马,现下还没法送信呢,再除掉这小子,还怕人家不来找咱们驿站送货吗?」 飘过耳际的交头接耳,让青年顿了下。见那少年愈走愈远,他连忙追上去,然後回头看那几个獐头鼠目往反方向离去,他又情不自禁地倒走回来;再看那少年快消失,他转身再追,就这麽来来回回、反覆反覆在同一条路子上跑来跑去,少年与驿站的人渐行渐远…… 青年暗咒一声,终於卸下了他看起来很老实的表情。 「混蛋!」不再考虑,反身追向驿站的驿夫。 ※ ※ ※ 驿站宿舍里,数人密谋—— 「依我说,不如趁他出来吃饭时,蒙了他的头,打断他一条狗腿,让他从此无法上马。」驿站之首张大有道。 「哇,这麽狠啊?」朱天飞叫道。 「这叫狠?你上次还说,不如在他送信途中给他一刀,就地掩埋,神不知鬼不觉的,谁会知道咱们干了这种事?」其他同事道。 「不会吧,驿站本来就是官方所有,不得私递信件,现在要抢人家生意已经很没理由了,没必要这麽心狠手辣吧。」 「老朱,你在胡说什麽?什麽叫只不过抢生意?」张大有哼声道:「连朝廷都摆明,管不了咱们驿站,驿丞也跟著压榨咱们的薪饷,如果咱们不自救,只好流亡当盗匪了!」 「……说得也是。」朱天飞双臂环胸点头,忽然瞧见同夥之一搬来文房四宝,开始著笔画人像。朱天飞讶道:「不是说这是密谈如何害人吗?你在做什麽?改行卖字画吗?」 「我将他的脸画下,兄弟们才不会搞错人。」那负责画人像的同伴解释。 「……」朱天飞观望一会儿,内心拼命忍忍忍,忍到最後终於拍开那同伴的头,抢位坐下,骂道:「你在画什麽?画鬼吗?他有这麽丑吗?我来!」快笔画下「即将成为被害者」的相貌。 数名同事聚集,啧啧称奇。「老朱,跟你相交多年,咱们怎麽都不知道你画功这麽好,简直是唯妙唯肖啊!」 「这当然……我是说,这一直是我隐藏的兴趣,怕你们见笑嘛。」 张大有仔细看了一会儿,点头:「西门庭的确是这模样……只是,老朱,你把他画得太俊俏了点吧?」 朱天飞瞪著画像。「有吗?」记忆中是长这样的嘛。 「随便啦,兄弟们知道就好。依我说,老顺发能送信的,被我们解决的差不多,除了高朗少外,其他几个人不是肚泻就是不小心中毒,有手有脚还有力气走路上马的,只剩西门庭。可要想个法子彻底解决老顺发,老朱,你还有什麽意见?」 朱天飞想了想,摸摸鼻子,又敲敲头,最後沉吟: 「既然你们都说我心狠手辣,那就心狠手辣个彻底。我找人在他们水井里下毒。」 「下毒?毒死人的那种?」 「当然不。」朱天飞阴阴冷笑:「不止打断西门庭的腿,还要老顺发一夜成死人屋子。我买人在他们水里下迷药,让他们昏迷不醒,再让我雇的人开後门,让你们进屋一一解决老顺发上上下下所有人。」 「老朱……老顺发上下差不多有十多人,咱们要杀光了,这……」好像背了很多血腥,会有点良心不安。 朱天飞不以为然:「杀一个人跟杀所有人有什麽差别?反正你们也是想动手的,正所谓斩草不除根,它日老顺发卷土重来,咱们还不是没饭吃。何况,你们不想泄恨吗?」 「这倒是……咱们忍了老顺发许久。再这样混下去,没有收入,薪饷又老被上头贪污的官员吞,不如……你确定不会被官府抓到吗?」 「铺好了後路,谁会抓咱们?谁不知现在朝廷腐败,官官贪污又没良心,世道乱七八道,死囚都能找人顶,这种小事谁管?老顺发信局里还不知存有多少银子呢……」 「是是是!」众人双目一亮:「今年他们生意好,说不定局里还有现银,到时就当强盗杀人,没人怀疑到咱们头上。」 朱天飞击掌,鼓吹道: 「没错,好事赶快,我立刻就找人潜进老顺发下药。对了,你们有没有瞧过一名很出色的少年,嗯,有点邪气的少年?」 「有谁会比咱们还邪的?这镇上都是普通人,除了西门庭那小子,上回我瞧他一笑,真他娘的吓死老子了,老子差点以为我对他有感觉呢。」 「……」那表示那邪气少年不住在这镇上,只是路过了?朱天飞小心收起西门庭的画像,见众人有点吃惊地看著他,他理所当然道:「我得让人认认这小子的脸,要确保他也在其中才行。」走到门口,他又回头,吩咐:「记得啊,到时我会捎讯过来,只要我後门一开,你们就可以拿刀进来泄恨了。对了,我刚才在房里来不及就拉了一坨屎,谁要不嫌臭就进去帮我清清啊。」见众人一脸避之不及,他心知房里那地被五花大绑的「假屎」是不会有人救的了,他放心走出房门。 他的脸庞还是很阴沉著,至少双眸显得很阴,然後他暗暗深吸口气,用力抹了抹脸。 「不要怪我啊,每个人都有属於自己最禁忌的地方,只怪你们妄想动我的家人……」他哺喃著,下意识摊开那张画纸,阴沉地注视画上的青年。然後明明很阴沉的脸庞,开始扭曲抽搐不自然,最後嘴角上扬,笑嘻嘻地道:「哎啊,终於恢复过来了!我怕我入戏太久,下次见了你,你还当我是陌路人呢……咦咦,家人?你是我的家人吗?不会吧,你在我心目中的层次已经跃升这麽高了啊?」 他捧著头哇哇大叫。叫了两声,惊觉身後驿站里的同事要出来看个究竟,连忙小心把画像放进怀里,跳进後山,再跃出墙外。 他一向完美的易容,绝不能教几个瘪三给破坏! 挺之啊……「咚」的一声,他满脑子西门庭,不小心撞上墙外大树,直挺挺地倒下。 第六章 天一亮,西门庭起身,如同以往,缠上白布再换上底衣跟外衣,随即跳下床洗脸。 老顺发的早膳不定时,员工自动到厨房取用。今天大哥要回南京,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再共同用早饭。 一打开,她微愕。 「早啊!」一名少年郎很活泼地朝她打招呼。 「你是……」 「我是老顺发雇来打扫的。顺叔说最近局里多事,好几名信役受了伤,所以就聘我,每隔几天来清扫局里。对了,我叫方果生,西门哥哥,请多多照顾啊。」 「喔……你是外地人吗?我在这镇上没见过你呢。」 方果生搔撞头,很害臊地笑:「西门哥哥果然眼尖,我是打北方来的,本来想投靠亲戚,没想到才到半路,盘缠就用尽,只好找份工作了。」 「原来如此。」 「小六,你起来了正好,我去厨房拿了两份早饭,一块来用吧。晚点我还得跟顺叔道谢。」西门笑一出现在院子里,方果生就偷偷用很敌意的目光瞧他。 「好啊。」西门庭笑道,上前帮忙接过了托盘,往凉亭走去。 「咱们约定好,今年你一定得抽空回南京,去年你错过恩弟的婚事,今年一定要回来让他看看。」 「大哥,只怕我一回去,就再也出不来了吧。」她面带微笑。 「什麽话?家里又不是牢房,我怎麽会绑著你不让你出来呢?」 她很爽朗地笑,一针见血地说: 「其实,最会骗人的是大哥。你常面不改色地骗我,小时候你为了要让我觉得读书是件好事,所以你故意在我面前打开书本,蹦出一颗热腾腾的包子,说是书中自有吃到饱。只要背熟了一整本书,就有食物从书里变出来。这种骗小孩的玩意,大哥说来真是像实话啊。」 「……」在凉亭旁扫来扫去的方果生,闻言只能默然。这种蠢事,谁会被骗? 西门笑笑道: 「我哪知你年纪小小不受骗,你来的前两年,我就是这样骗你永二哥的,他真听话,乖乖地背完书,就坐在那里守著书本等饭吃。你义三哥小时候也很纯真,书本变不出东西来,他只道这本书坏了,再去背一本。而恩弟听了,看了我良久,最後很捧场地拍手,说道:大哥,原来你在说笑话,真有趣。你呢,则是看了我一眼,默默接过书去。你那一眼,我至今记得让我很汗颜。」 「……」原来西门家里有一半的人,都满蠢的,方果生扫来扫去扫著地上的落叶,竖起耳朵拼命偷听。 「不是两位兄弟笨,而是大哥的脸太会骗人了,只要你说的话,二哥跟三哥都会当是实话。要不,我的秘密也不会藏了这麽久。」 哼,帮凶!帮凶!背对著他们扫地的方果生恨恨忖思。 西门笑往亭外的方果生瞧去一眼,对她做了个口形:小心隔墙有耳。 他必须想个最完美的法子让小六恢复女儿身,可不能让旁人胡乱说闲话,那个南京城的聂拾儿就是最好的借镜。 「无论如何,我都在南京等你。」 她只是微微笑著,并不表态。等用完了早饭,西门笑离去之後,西门庭往亭外看去,那叫方果生的还在打扫。地上落叶有这麽多吗? 从背後看去,只觉这少年身形很修长,束起的长发有点焦黄,像是长年的营养不良。 她突然想到拾儿当提过,若是无中生有易容一个人最容易,但要成为原本就有的人,那就算是一种挑战。假若方果生是拾儿易容,那她真得说她完全认不出来呢。 「怎麽胡思乱想到这了呢?」好好一个人,也能让她想到另一个人。她暗自微笑,不知下一次收到拾儿的信会是多久以後了。「方兄弟?」 方果生弹跳了一下,立刻转身,讨好地问: 「西门哥哥,你要叫我做什麽事?」 不知为何,每次这方果生一叫她一声西门哥哥,她全身就起颤。 「你也整理得差不多了,快去厨房用饭吧。」 「喔……」方果生观了她一眼,忍不住问:「西门哥哥,你跟你大哥真是亲热啊,我一进老顺发,就听说你大哥好到每年都会寄好几箱甜食腌果来,造福其他同事的家眷呢。」 「是啊。你若爱吃,待会自个儿去拿就是。」 「唔,我是个男的,怎麽会爱吃那种酸溜溜的果子呢?」语气有点酸:「我只是看西门哥哥一表人材,实在很不像是会吃那种娘娘腔玩意的人。」 西门庭注视著他,然後笑:「我是不爱吃,兄长盛情,我一定得收。方兄弟,你多说几句话好吗?」 「……我说话很好听吗?」不会吧?方果生的声音有点甜,但也有点沉,话一快就卷起来,不算好听。 「不,方才你那句『酸溜溜的果子』的语气,让我觉得很耳熟,好像我在哪儿听过的口音。」 方果生浑身起毛,然後用力眨了眨很无辜的眼,用很甜的声音说:「西门哥哥,你要听我就多说几句话。我听顺叔说,你在跟一个人通信,长达好几年,而且信件都收得很好。」 「是啊。」 「收在哪儿?」他很好奇地问。 西门庭锁住他的眼眸,展露笑颜。阳光照在她的贝齿上,极其灿烂地闪闪发亮,方果生不由得退了几步,用力试眨了下暂时瞎掉的眼睛。 「方兄弟,我想起来了。」 「想……想起来什麽?」不会吧?她这麽神,能看穿他的伪装? 「你跟南京城的一个人同名同姓呢。」 「咦?」他一愣。 「我才听我大哥提过,他在南京开了一间东西信局,可是他除了开张去过一回外,其馀都交给我三哥。我三哥身边有个很好的助手,就叫方果生,有点顽皮,除此外,是个很值得信任的人,你瞧起来也皮皮的,跟南京的方果生同名同姓,也算是趣事一桩了。」 「是……是啊。」方果生搔搔头。「可惜我从小到大没去过南京,听说南京多繁华,我真想去见见世面啊。」 不用他说,她也知道他非南京人。他的口音带点北方,甚至带点乡音,绝不会是南京土生土长的人。 「你也别忙过头,小心累坏,顺叔可会内疚的。」抛下这句,又看了他一眼,才捧著托盘离开。 方果生目送著,然後缓缓蹲在地上,托著可爱的腮面,眯起眼。 「原来我的护卫躲到南京去啦……果然他聪明,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,这一次我看你怎麽逃……真吓我一跳,我还当她认出我来,怎麽可能?连央师父、十一郎见了易容的我,也不得不赞叹我巧夺天工的人皮面具。」 骄傲归骄傲,心里还是有一点点怅然所失……不管他变成何等面貌,始终无人看穿他。 即使,卸下了人皮面具,他还是不知不觉在易容……是很失意,但,嘿嘿,也挺好玩的。只是……好像不管他变成什麽样子,一见她那万丈光芒可比霹雳弹的笑,他的心口还是霹雳啪啦狂跳著。 当她是男子时,他可以硬研个理由唬自己;但当她是女儿身时,这…… 「知己啊……」口气有点酸气。不是不肯正视,只是……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付出的底限在哪里?他能脱下多少面貌与她袒程相见,连他自己都无法作主啊…… ※ ※ ※ 一旦注意了,就好像不管到哪儿,都会撞见那个人。 「阿庭,你在看方果生?」高朗少好奇道,很难得见到西门庭专注研究一个人。 「没有。」西门庭拉回视线,看向高朗少,唇形一扬,笑道:「高大哥,我听顺叔说,你家里捎信来逼你先回家成个亲,再回来做事,是不?」 高朗少瞪著她的笑,直到她略带好奇地注视自己,才回神支支吾吾的:「我……我压根不想回老家,可年龄到了就是这样。唉,男人其实也很可怜,被迫得传宗接代。倒是阿庭你好,家里兄弟这麽多,你大哥似乎也不急著要你成亲。」 「我才二十呢。」她笑。 「我也不过二十三啊。」高朗少叹气:「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,上工时四处跑,虽然眼云游四海的那种闲情意致差太多,但我挺喜欢这种平常居无定所的日子;就算下了工,跟同事谈天说地,喝个小酒狂欢一晚,我也痛快得紧。可惜,一旦有家累,什麽事都得受限制呢。」 她沉默了下,轻声笑: 「你说得是。我也二十了,也许再过两年,就步了高大哥的『後尘』呢。」 「说什麽後尘?你这小子一定得来喝喜酒,我到时有藉口,就说跟同事一块回老顺发,隔天马上出来,多好——」顺手要敲一下她的後脑勺,才碰到她的头发,就觉又丝又滑。 「哇,你干嘛?」有人跳出来尖叫。 高朗少吓了一跳,连忙缩手。「你……你吓著我了,方小弟。」 「我才被你吓了跳。」方果生酸意四溢,道:「明明两个人都是男人,你这样摸她、那样摸她……」他学高朗少的摸法,一直摸她的头发。果然又软又滑,比他自己保养得还好。「你不被人误会才怪!」 「……方兄弟,你可以放下手了。」西门庭面色不改地说道。 方果生闻言,才惊觉自己好像模过火了,连忙乾笑地收手。 「你可不要误会啊。」高朗少生怕这刚来做事的小子,四处传话。这是小镇不比大城市,流言可不会传了七十五天自动结束。「我跟阿庭之间清清白白的,绝没有任何龌龊!」 西门庭失笑:「高大哥,方兄弟是玩笑话,你怎麽当真了?」 「通常当真的人,心里就有鬼。」方果生咕哝。 高朗少闻言,满面通红。 他对西门庭当然没有任何的不轨念头,只是有时候看见阿庭露齿而笑时,他跟大夥一样,都会心跳加速。有一种人,天生就有魅力,男女都会被迷惑,可是,他很清楚那只是一般人对吸引人的人事物无法抗拒。 但,就在方才,即使阿庭没露齿笑,他好像也有点心动了,所以,才很心虚啊。 西门庭看他一眼,眸里带著淡笑,为他解围道:「也不过是摸个头发而已,大惊小怪的。高大哥的头发若是保养有方,我也想摸啊。」 「是是是。」高朗少见方果生很不以为然,暗自告诉自己别跟年轻人杠。「阿庭,你趁能跑的时候多跑跑吧,将来被迫结婚生子,那时想要随心所欲地过生活,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啊。」 西门庭点头,淡淡一笑:「我懂的。」 高朗少临走之前,正要拍拍阿庭的左肩,忽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。他一愣,见是方果生。这少年的力道真是惊人的大啊。 「唔……你的手,真美啊。」方果生乾笑,当作没有看见西门庭的眯眼。 高朗少立刻缩手到背後,并命擦拭。「阿庭,我先去前厅了,你要小心、要小心。」最後两句话是含在嘴里,瞪著方果生的。 西门庭慢吞吞地打量方果生,打量到後者寒毛直竖。 「西门哥哥,你怎麽用这种眼神……看我呢?」 西门庭一一扫过他的眉、他的眼、他的脸、他的手,甚至是颈色,完全都与娇贵两个字称不上边。 站在她眼前的,是一个看起来很讨喜可爱的少年,怎会知道她的左肩有伤未愈? 这少年叫方果生……连南京城都有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啊。 忽然之间,她的视线停在他的眸瞳里,良久,她才很有趣地笑: 「方兄弟,你真像是我认识的一名故友呢。」 「故……友?」 「是啊,我这个朋友他贼头贼脑,贪性很重又娇贵,我还记得,他有一个生死至交,泄露了他一个秘密。」 谁?是谁泄露的?方果生揣测不安。是老赵?还是奉剑尧?不论是谁,都没有人与她独处过。 还是,她在试探他? 哼,想试他?也不想想他的功力多高深,他绝对相信就算他扮成三哥,同住一家的四哥也绝对看不穿;连自家兄弟都看不穿了,世上还有谁能看穿他天衣无缝的人皮面具? 「你朋友的秘密跟我有什麽关系?」 「你先说,你在厨房做什麽?」 说起这个,他就得意。「我在厨房做点爽口的面,我曾在其他大户人家的厨房做过,多少学会一点,你若要尝,我马上去拿。」真的不是他要说,老顺发的厨技真的好糟,糟到他边吃边吐,宁愿自己做饭菜。 「你一定还会缝纫、饮诗、千杯不醉、打算盘、画画,反正每行每业你都专精一点,是不?」 「你怎麽知道?不,我是说,我在这麽多地方工作过,你都猜得出来?」他内心充满惊讶,难以置信。 她展颜开朗地笑:「我那个朋友的生死之交说:因为他长得很娇贵,所以人人都以为他就是个娇贵的大少爷,有时,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外貌给骗了,以为自己就是那样的性子。」 「……这是你说的那个朋友的生死之交说的?」方果生的双眼睁得大大的。 「最後一句,是我补的。」她笑。 「……」她果然认出他了吧。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?要论观察入微,世上的人比比皆是,为何只有她认出来?是她眼太利,还是他在她面前特别笨拙?他的自尊好受伤啊。 「方兄弟,再过了两个月我大概会回南京城吧。」 「啊?」 原本唇角眉梢处处是趣味的笑意,被有点无奈的笑、有点无所谓所取代。 「从小到大,我没想过要做什麽事,直到有一天,看见民信局在徵人,我就想,在民信局里做事,可以四处跑,也许能为小弟找到良方。於是,我就做了,做到现在,一直恪守本份,可是,我二十了。」 「你……还不算老啊。」 「嗯哼,一朵花就算被层层包住,只要到了盛开的时期,仍然会有人闻香而来。」她笑叹:「就算一辈子想要处於两者之间,终究,还是掩饰不住啊。」 方果生想起方才高朗少不由自主地摸著她的头发。 那种对异性的吸引,即使她极力掩饰,也会因她的年纪渐长而逐渐散发女子的气息。 连她都察觉到了,只好回老家吗? 不得不承认,她处事有著男子的爽快作风,又有女子的优雅,更有随遇而安的特性;没有男子的粗枝大叶,她也不计较人生得失……不会吧?才通信几年,相处过几日,就把她摸得这麽透?原来,他这麽注意她吗? 身侧的五指微微勾起,成拳,家想要抓住什麽,然後惊觉自己的失态,连忙强迫自己松开。 「西门哥哥,你要回南京……你笑什麽?」第一次瞧见她难以控制地「喷笑」出来。 「没,听你叫一声西门哥哥,我真是……觉得挺有趣的。方兄弟,你来老顺发做得惯吗?」 「有得吃、有得住,很习惯呢!」他讨好地说。 「那就好。像我,虽然有什麽吃什麽,可偶尔,也想让嘴刁一下。每当此时,我总想起我的至交,他曾在邢写著,非美食难以入咽,可他又说他易容之好,世上无人可比,而他的易容,我是见过的。一个易容之技冠天下的人,一定很讲究神韵、气味、肢体动作,说话方式跟该有的饮食习惯,他常易容成旁人,我猜他一定得配合吃些他不喜欢的食物。」 方果生脸皮抽搐。「西……西……」在她没说破之前,他抱著一线希望,就是不甘愿莫名其妙被她认出来。 「别再叫西门哥哥,怪恶心一把的,叫我挺之就好。我大哥叫我小六,同事叫我阿庭,我这个字只有一个人在叫,我想现下他大概在天涯海角,搞不好这一辈子无缘再见了呢。」 「挺之……哥,我、我刚听顺叔提到,今天晚上有个神秘客人来。」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他,等待下文。这人绝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,必定跟今晚的客人有关。 「这客人,据说是个官。」食指举到唇间,方果生神秘兮兮地靠近她一步,随即像闻到她身上什麽味道,神色虽然没有变,但又巧妙地退了两步,轻声说:「他来做客得保密,你连其他人也别提啊。」 「哦,好啊。」顺叔有认识朝廷命官吗? 方果生微微垮了脸。这女人,也太无所谓了,至少得问问前因後果吧! 仿佛看穿他心中抱怨,她又补了一句:「这朝廷命官来小小民信局做什麽?」神色表露趣味。 方果生很有成就感地压低声音道:「据说,是朝中有高官传递私信,托老顺发送这信,收信的官员为表敬重,特地选今晚来拿信。」 她走近他一步,发现他很小心地倒退一步。她好奇问:「现在还有这麽清廉的高官,送私信竟然不托驿站?」 「那当然,据我所知,是有这麽一个。」方果生的鼻子翘得老高。 「你这麽一说,我也想起来了。我的至交曾在信里告诉我,他有一个大哥,位居朝廷高官,为官很恶毒很贪污,可是骨子里是很清廉的,这麽充满矛盾的话,我还是头一回听见。不知道是不是跟方兄弟嘴里说的是同一个人?」 他连有个兄长在朝廷做事都告诉她了吗?那他到底还有什麽没有说的?可恶!他写信时必定被猪油蒙了心,才会把所有的事都不小心说溜了。 「反正……」他清了清喉咙,很可爱地说:「总之,挺之、哥,今晚你就别出房,拉屎拉尿都在屋里解决好了……」他皱起眉,抚上肚子。 「肚子不舒服?」她很好心地问。 「是、是啊……」 「有点急?」 「满急的,挺之哥……」 「你放心,我回头帮你拿纸去,你快去吧。」 她的话方落,方果生便迫不及待一溜烟地消失在她眼前。 「这人看起来很结实,可是外强中乾,动不动就跑茅厕……」她喃道,随即又笑了出来。果然,人不可貌相啊。 心里有点兴味……兴味之中有著淡淡的甜意。又见面了……她怎麽会这麽高兴呢? 第七章 入夜後的老顺发,静悄悄地。 一抹黑影偷偷摸摸、蹑手蹑脚地潜往後门。他东张西望,确定大夥都已经入睡,然後悄悄拉开门闩。 他探出门,看见大街空无一人。不会吧?这些混蛋这麽聪明?眼珠往左移,看见石敢当的後头好像有影子,他暗暗咧嘴,轻喊: 「是驿站的大哥们吗?我是飞哥来的细作啊。」够白了,不怕对方听不懂。 果不其然,两旁石敢当的後头露出好几颗头。他咧嘴笑著,表示自己很和善,是自己人,通常这招很有效。 「你就是捎信约今晚的方果生?」张大有小心地问。「老朱呢?怎麽打他离开驿站後,就再也没见过他身影?」 「飞哥说他去处理後事,不,他的意思是先铺好後路。」方果生小声说:「快点进来吧,别让打更的瞧见,那可又要麻烦了。」 驿夫们互看一眼,缓缓起身。方果生见他们个个没拿武器,先是惊讶,後来再听张大有道: 「咱们改变主意了。」 方果生扬眉。 「放火省事又简单,咱们都弄好了,一把火,毁得一乾二净。」 方果生瞧见地上果然洒著油。他的脸色微沉,然後嘿笑两声: 「你们当放火是个好法子吗?随便逃出一个人,就有你们受得了。飞哥说,斩草要除根,不一个一个杀死怎能心安?何况我已经采得现银藏在哪儿,你们放一把火,把银子烧了,我还有什麽好处拿?」 硬将他们骗进门内。早就预防万一,从角落搬来一堆大刀。 「一人一把,双把也行。」 「方兄弟,你真是准备周到啊。」张大有瞪著被塞进手里,闪闪发光的大刀。 「那当然,我做事一向讲究细节,我已经在他们的井里下了迷药,保证他们个个昏迷不醒,很快地,你们的刀就会沾上血迹。」 「先把那西门庭杀了吧!我老瞧他不顺眼!」有人咬牙喊道。 黑暗之中,方果生负责在前引路,他眸里充满冷意,脸上的人皮没有温度,即使冷风吹来,他也不觉得冷,这就是人皮面具最大的缺点啊。 「瞧,前头那间就是。」他停下,冷笑:「神不知鬼不觉的,就这麽一刀毙命。即使他们做鬼也不知是谁杀的。」 他的话无疑加重他们杀人的决心,方果生不用回头也能察觉他们暴增的杀气与贪婪,走到转角处时,他忽地一愕,瞪著廊柱後逐渐显露的身影。 那身影静静地站在那儿,连动也没有动过,唯一移动的是追随著他身形的眸子。 她不笨啊,应该明白他的暗示。为何大剌剌地站在哪儿?想尝尝被人杀的滋味吗? 他的手指轻微动了一下,要她快闪,她的目光却紧紧锁在他的眼上,让他难以移开。 还是她想说什麽重要的事?这关头,她有什麽事比身家性命还重要?他想不出啊。 「方兄弟,你在干什麽?」愈走愈慢,而且好像在看什麽。顺著他的视线看去,眼前一花—— 方果生巧妙地挡住廊柱,食指掩嘴: 「嘘,小声点,别惊动了这里的狼狗。」见众人立刻闭嘴。他煞有其事道:「老顺发养了条狼狗,我方才就是看那条狗有没有跑出来?虽然我一并下了迷药,但总怕在狗身上发挥不了效用。」 「这倒是,大夥小心点。」众人见方果生没有往前走的打算,互相对看一眼,然後小心翼翼问:「方兄弟?」 方果生咧嘴傻笑。 「方兄弟……你身後藏什麽?」 「没有啊。」他很无辜地说。 「你真是老朱找来的?你的性子好像不太统一。」 方果生原要顺口打哈哈:你我才认识多久,怎能看透我性子? 随即,他暗诅一声。能让一个粗汉察觉他前後个性上的不同,即使人皮面具依旧戴在脸上,他的易容也失败得极为透彻! 打他玩易容玩上瘾後,从没出过这种纰漏,简直有辱他的纪录。 心头火大,见张大有已有警觉,他反应很快,连连往後退,大叫: 「不得了不得了了,有强盗啊!有强盗要来杀大人啊!」旋即反身扑向西门庭。 西门庭一时没料到他突如其来的动作,整个身子很狼狈地撞到地面。混乱之中,她见他狠狠瞪她一眼,破窗声、激斗声,甚至还有哀号惨叫的声音不绝於耳。 「你是疯子吗?」他脱口怒骂:「我不是已经暗示你,不要出门!你以为你是谁?双掌打遍天下无敌手?」 「你果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。」她道,知他有心将这些人引到高官的房前,来个借刀杀人。 皆裂的双目怒瞪,好想把她活活拆骨入腹。 「我杀人不眨眼又如何?该死的人就去死吧!留在这世上,有什麽好处,由得你指责我?」他骂,眼角瞥到居於劣势的驿夫中,张大有往他杀来,显然决心要跟他同归於尽。他狠笑一声,拾起小石往张大有的手腕击去,刀飞落在他面前,他踩住刀柄,让刀锋弹起,直对著来势无法止住的张大有。 左手忽然被人拉扯,聂拾儿低头一看,看见是她,气得摔开,又瞄到她吃痛捂著左肩,他咬牙,左脚踢开刀柄,旋即狠狠送张大有一脚。 十指握住又松,往前一跃,直接扑向被众人护住的县府大人。 「大人,吓死人了!」他吓得浑身发抖。「小的也不过出来解个手,就发现这群盗匪闯进老顺发,我吓得躲在假山後头,听见他们要谋刺大人,我不知该如何是好,正好挺之哥出来,我便趁机冒死警告大人。」 略嫌惊慌的县府大人看了地上的西门庭一眼,再看看被县府护卫给抓住的几名汉子。 「你叫什麽?」县府大人问道。 「小的方果生,与聂拾儿是至交,聂拾儿乃朝中五府都督聂沧溟之弟。」 那县府大人恍然大悟: 「这终於解了我的惑。原来聂大人将私信交给老顺发,是因为如此啊!小兄弟,对於妄想谋刺朝廷命官的盗匪,老夫绝不轻饶。」 换句话说,这几人想要再见天日,很难了。 先是让县府大人惊觉自己性命受到威胁,心里已有不留活口的打算,後来再听见他与高官扯得上关系,更杜绝了张大有任何申冤的机会。 屡试不爽啊!聂拾儿暗笑,每个人心底都有最黑暗的一面,易容易容,易容的学问博大精深,变的不只是相貌,还得巧妙地挖出对方最黑暗的一面。 等县府大人一行人离开之後,他回头看见西门庭慢吞吞地站起来,心里又起微怒。 「我从不跟蠢人当朋友。挺之,我无意让一个自称是我知己的蠢蛋,一次又一次找机会害死我。」 她看著他,抿唇淡笑:「你要割袍断交情?」 「我……」他恨恨道:「我可以原谅你一次,绝对没有第两次!」 「我记得你在信里曾提过,你大哥身处官场,想先同流合污,必先将自己的真心藏到没有人发现的地方,那时,你猜我在想什麽?」 聂拾儿眯眼,然後没好气地摇头。「我又不是鬼,怎知你在胡思乱想什麽?」 「聂兄,你的真心在哪里?」 聂拾儿脸色微变,哼道: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!」 「刚才就是你的真心吧。」 「……」 「你一定很少发火吧?」 上一次发火是何时他根本没印象,偏不想让她说中,便硬嘴道: 「我一向好脾气。」 「聂兄,我说过你在信里曾提到,你为了自己人,可以杀人不眨眼。」 「我从没说过这种话。」聂拾儿瞪著她。「我知道我自己写了什麽,我很清楚自己写了什麽,这种事永远不会从我嘴里,甚至我的信里绝不会写出这种话来!」 「是啊,你就跟你大哥一样。把真心藏到好深的地方,从不主动示人,不,应该说你有太多面貌,你也乐在其中,可是,你一直有心将最深沉的那一面藏起来。」 聂拾儿往视著她,不发一语。 「你为了我,所以想斩草除根,是吗?」她微微苦笑:「如果我告诉你,别动杀人的念头,你一定阳奉阴违,你只做你认为最好的事。不知道你这样算不算太过自负所致,所以,我才冒险守在这儿。」 「……你不是江湖人,不知江湖人轻贱人命的程度。」他犹为自己辩驳。 「所以你也要跟著轻贱吗?」 他瞪向她。 「聂兄,我很喜欢你……」见他脸色一变,她失笑:「你放心。无论我是男是女,我都很喜欢你,我绝不希望你的真心藏到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。」 他默不作声。 「以後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碰面……」 「我知道你要回南京去。」 「嗯,也许在东西信局再做一阵,也许就这麽成亲了。」不知他闻言暗自紧张兮兮,她伸出手,微笑:「挺之在这里,先跟你告别了。我希望有一天,你能遇一个能看穿你真正面貌下的知己至交。」 聂拾儿盯著她的掌心,慢慢地握住。 她的手没有一般女子的纤软细腻,肤色也较他来得深,十指更没他来得刚硬有力。 他的视线从交错的十指往蜜色的脸上瞧去,然後,哑声问: 「告诉我,你到底是怎麽认出方果生是我的?」 她很爽朗地笑: 「你不爱无中生有,只喜欢挑战,南京有个方果生,老顺发也有个方果生,同名同姓是巧合也就算了。露出破绽的是你的眼睛。」 「我的眼睛?」他自认他出神入化到眼形都可以变化,她怎能认出? 「是啊,你说人皮面具无法表露出一个人强大的体温变化,所以,戴上面具的你,无法在脸皮上无故的脸红、惨白,发青,可是,你忘了,人的眼里是有情绪的。」 「情绪……」 「我注意到,每回你看著我时,眼里很复杂,好像在挣扎什麽,这种眼神,只在我们分别时,在你眼里看过。」 「原来如此啊……」 不是他功力突然狂退千里,而是他只在她眼前露馅啊。 突然之间,他笑了出声,手臂一使劲,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。 他垂下眸,掩去任何的思绪,然後附在她耳畔,轻声说: 「挺之,我姓聂,家人都叫我拾儿,我的本名叫聂洵美。」 「洵美?」很想笑又不敢笑。 「能笑的,只有你,不准再传出去。」 「好。」她承诺。如果这个名字传出去,人人都会取笑他聂美丽了。她够义气,所以她会保密。 「挺之,你要等我,我会去找你。一定会。」他许下诺言。这一次,他很清楚自己的双手想要抓住什麽了。 ※ ※ ※ 一个月後,东西信局—— 「他是女的?」一口茶差点从嘴里喷出来,身为西门家最具生意头脑的老三,西门义瞪著眼前的青年,然後很不可思议地转头面对西门笑。「大哥,我最近耳鸣,没听仔细,你是说,西门家排行老六的义子、你嘴里的小六,我眼里的小眼中钉……不,我是说,他是个女孩家?」 「是的。」西门笑微笑,不慌不忙地接过三弟差点翻倒的茶。「小六是个姑娘家。」 「你验明证身过?」 「义弟,你在胡说什麽。姑娘家的身子岂能让人随便看?」 「可是你知道她是女儿身。」 西门笑仍是不慌不忙,露出沉稳的笑来:「因为我是大哥啊。」 「……」这是什麽回答?西门义阴沉地看向很久没有见过面的小六。六弟,不,六妹与其他兄弟素来不亲,眼下仔细看,的确有点像离家在外讨生活的那个西门庭。 「你是个女人?」 西门庭很有趣地看著他的反应,笑道: 「三哥,在你眼里,我的性别很重要吗?」 「非常重要。请你认真回答我。」 「我的确是女子,没错。」 西门义立刻跳起来,奔向厅口,用极快的速度关上门,瞬间,阳光尽没,厅内显得十分阴暗。 「义弟,你怎麽啦?」外头有狮子吗? 「大哥,你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?」西门义恶狠狠地瞪了兄长一眼,再瞪著小六。「你们既然藏了这秘密这麽多年,为什麽要说出口?接下来可别告诉我,连那个头发很漂亮的西门永也是女子!」 「永二弟是男的,这我可以确保。」 「如何确保?」西门义没好气地问,只当是呛他。 没有料到西门笑反而坦言: 「因为我曾跟他共浴过。」 话一出口,立刻遭来两粒火辣辣的毒视,西门笑心里有点莫名。幼年永弟洗澡像在洒水,他才不得已押著永弟一块洗,这也错了吗?最近,好像处处都被义弟给瞪视,瞪得他心头好毛啊。 西门庭来回看著两位义兄,只觉好久没有回来,这两位义兄之间的气氛好像有点不一样了。她试探地问: 「大哥,上回你说那聂家老十的流言,不知道结束了没?」 「还没。」西门义代答了:「就算要结束,也得看我允不允。」 换句说,聂拾儿很可怜,可怜到谣言过了七十五天,西门义还很恶毒地延续谣言的生命……西门庭也不气不恼,只觉拾儿真要回南京,他娇贵的面子不知承受不承受得了三哥的毒辣?他喜欢在外头到处闯天下,回来南京找她说得像在承诺什麽,让她也觉得非搁在心口不可。 哎啊,她悄悄抚上心口。现在她好像有点期待拾儿回来……她在幸灾乐祸了。 「现在你们打算如何?」西门义很乾脆地问,打量著她。「西门家上上下下没人知道你的性别,现在,你们只让我知道,是为了……」 她张口欲言,西门笑抢先说道: 「只让你知道,是因为兄弟之中我最信赖你。」面不红气不喘的。 西门庭眼珠一转,转到大哥身上。这个家,似乎暗潮汹涌哪……大哥眼三哥之间好像潜藏著一股暗流,打来打去的。 「最信赖我吗?若真信赖,也不会到掩藏不下去才告诉我。」说归说,语气却缓了下来。 「三哥。」她笑道:「小弟……」 「是小妹。」西门笑坚持:「就算一时改不了口,但你还是要当自己是女孩家。」 她摇摇头,苦笑:「好吧,小妹虽然也二十,但要再性别错乱几年,我自认还骗得过人。只是我不想害了别人……总之,三哥,我回来了。」她摊了摊手,从苦笑转为笑得洒脱。 西门义注视她一会儿,抿了唇,又瞪大哥一眼。差点要脱口:小六真是女的吗? 性子很温和、很自在,也很爽快,就如同大哥曾提过她很随遇而安的,这种性子生在女人家真是太浪费了,可是,现在仔细看她的身形、她的腰、她的脸、她的头发,要说她是男孩子,确实有那麽点可惜。老天爷好像有点过份,把一个好好的人卡在男女之间,要她做男还是做女? 「反正回来就好。」他嘴硬,这已是他最好的欢迎了。「现在如何?你年纪不小,是打算成亲还是怎样?」 「我……」心里不期然冒出一个人影。这个知己也未免太常出没了吧?她微笑:「原本,我是打算听大哥的话。他怎麽说我怎麽做,对我来说,好像都差不多。」 西门义皱眉。「难道你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吗?比方想得到什麽、主动去想抢什麽回来?」她看起来不像是很乖顺没有个性的人啊。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,然後绽笑: 「好像没有。」 「小六的确是如此。」西门笑接口,见西门义瞪他一眼,他只好搬出拿手绝活——露出很沉稳的笑。 「三哥,我刚跟大哥一路走来,我发现隔壁有家民信局。」 「哼,那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聂家所开的聂本信局。」 「共同的敌人啊……」她很有趣地笑:「方才我还混进去看了一下。」 「喔,那种事我不屑为之……」顿了下,忍不住急问:「你觉得如何?」 「两间民信局其实都差不多啊,可是在地居民来这儿寄信送货的有限,隔壁却门庭若市,这是为什麽呢?」 西门义想到就有气。「没错!到底是为什麽?问人才、问经营、问价钱、问信用保证,我们绝没比聂家弱,为什麽那群死街坊只往隔壁跑?」 「三哥。我看他们坐阵的,是一名俊朗的白袍青年。」 「那是聂四。」 「原来是聂四公子啊。」她笑:「那咱们坐阵的是你喽?」 「这是当然。想要聂四垮,我不出门还有谁能?」 她笑叹:「三哥,你一定每天都摆著这张脸在信局里走来走去吧?」 一片死寂。 直到西门笑咳了咳,想要说话,才听见西门义很轻柔地问:「小六,我的脸有问题?」 她摇摇头,笑道:「三哥生得好,是众所皆知的。可是,三哥,我记得我离家前,你的脸好像还没这麽阴险毒辣,人人一看当然会害怕,不如我来帮忙吧。」 他冷笑:「凭你?你也不过是个信役而已,能撑得了什麽大场面?」 厅外有人在敲门。 「谁?」他没好气地叫道。 「义爷,隔壁的聂本信局空无一人哪。」厅门外,信役在报消息。 「哦?」西门义奇怪道:「南京城的百姓打算杜绝跟外头的来往吗?连信也不肯写了?」 「不不,那些人,都跑来咱们信局寄信啦!」 西门义暗讶,连忙开门。果然听见外头喧哗不已,他一头雾水,问: 「这儿是被谣传生金子了是不?才一会儿功夫,全跑来了?」见到外头的信役在努努嘴,暗示他这个主人。 他慢慢地转回头,瞧见西门庭在微笑。 「你做了什麽?」她还不到那种绝世容颜,可以让众人失神。 「我?」她还是一贯很有趣的笑。「我只是在他们那儿走一圈,然後跟大哥回来这里而已。」 「怎麽可能?啊,莫非大哥你在那儿发话说小六是……」 她摇摇头,一头束起的长发也跟著摇动。食指指著自己,说: 「我只是笑了一下。」 笑?她的笑有什麽稀奇的?正当这麽想的当口,就见她慢慢地露齿一笑。 顿时——西门义沉默著,然後指著她,定案: 「就由你来负责东西信局了!」 第八章 「舅——子——三——舅——子——」 划破天际的叫声惊动了大街上的男男女女。个个循声看去,就见远处黄沙滚滚,路过之处,人人掩鼻猛咳。 「舅子!你化成灰我也识得!何必拿背对著我?我跟挺之会很伤心的呢!」 挺之?有点耳熟,才这麽想的当口,西门义缓缓地低下头,看见自己的大腿被某个陌生男子抱住。 「阁下是……」他勉强算是很有礼貌地问。 那年轻男子细皮嫩肉的,很可怜兮兮地抬头对上他。 「舅子,我是你妹夫拾儿啊。」 「拾……儿?」这名字也有点耳熟。「我不记得我有妹子可以让我当舅老爷,也不记得有个叫拾儿的妹夫,阁下不放手,我就一路拖你进官府!」 「不会吧,挺之没跟你说?」 「我不知道挺之是谁。」 「挺之就是西门庭啊!我是聂拾儿啊,聂家排行老十,今年终於回南京,要向西门家求亲。我多诚心,一回南京不先回老家,就来找舅子攀关系!」 西门义的脸色微微一变,注意到全南京的三姑六婆都挤过来了。 「你就是那个聂拾儿?」 聂拾儿犹不知两家情结,讨好地笑: 「我就是那个聂拾儿。舅子,挺之都跟你说了吗?」四周对著他指指点点,他一脸茫然,不过他被人指点惯了,就当街坊邻居没有见过他这麽俊俏的男儿郎好了。 「小六连提都没有提到你。」西门义阴笑:「天堂有路你不走,地狱无门你硬要闯!聂拾儿,难道你不知道聂家与西门家的关系吗?」 他闻言微讶,试探地问:「是亲家?」 「你我两家皆是男儿身,哪来的亲家?哼!」见他张口欲言,怕他说出小六的性别,西门义抢白:「你分明是在装蒜,在这里随便问一个路人,都知道你我两家的关系!」 「是仇人。」围观的某人很好心地解答。 聂拾儿一脸茫然。「仇人?我家的谁,杀了你家的哪只鸡?还是你家的谁,不小心踢了我家人一脚?」若真有仇,挺之怎会不知? 「你尽管耍嘴皮吧!」西门义一看此人就讨厌,尤其他头上还冠了一个闪闪发亮的「聂」字,分明逼他敌视聂拾儿。「你这个不能人道的男人,别妄想碰我家小六!」 「我……不能人道?」他只是前一阵子常拉肚子而已,还不至於不能人道吧?一见四周百姓猛点头,聂拾儿不由得松手。 三人成虎,何况众口铄金?他抚著发颤的胸口,喃道: 「没这麽严重吧?我一向洁身自爱……我的第一次是在……南河镇上,易容跟师父去办事,半路上被人见我俊俏,硬生生地拖进妓院里……最後,不得不从窗口跳楼,也不能算第一次啊,咦,原来我一直守身如玉……等等!等等!三舅子,你走这麽快我怎麽追……耶,这位仁兄,你长得好眼熟啊?我是不是在哪儿看过你?」 「你眼力一向过人,记忆力又好,怎麽会不认识我呢?」一身白袍的青年持扇苦笑:「我只不过看这里围观人多,过来瞧瞧,算了,你就当不认识我,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吧!」 「四哥!」聂拾儿立刻改抱住他的大腿。「你不要不认我啊!我处理完手头的事,好不容易才赶回来,至少你得告诉我,到底是哪个混蛋跟西门家结仇的?」 「是我。」 「咦?」 「现在,大概加上了一个你吧。」聂四很好心地说。 「我?」 ※ ※ ※ 敲鸣响起。 「谁?」 「六公子,我送消夜来。」 「消夜?」原本打算上床睡觉的西门庭,又一跃下床,东起头发,拉好衣襟开了门。门外有名家丁拿了一盘桂圆糕,他一对上她的眼,就一直眨一直眨著。 「你在玩什麽啊?」她失笑,认出了他是谁。 「你果然厉害!」他连忙将她推进门,紧紧地拴上门闩。「你说你光看我的眼,就知道我是谁,这下我可相信了。」 「……」那种故意耍皮的眼神认不出来,她怕会被他活活掐死。 「哼,挺之,你到底把我当什麽?」他不愿以假面面对她,便撕下面具,露出很哀怨的俊秀脸庞。「你没把我的事上呈你兄长吗?」 她微微一愣。「我交朋友也要让大哥他们知道吗?」 聂拾儿闻言,眯眼瞪著她。「你再说一次。什麽交朋友?」 「……我们是好友,对吧?」她试探地问。 深呼吸、深呼吸,再吸一次,不然会被气爆。他向她伸出手,她迟疑一会儿,才握住,随即,她整个人都被拉进他的怀里。 「西门庭!是我的表态不够,还是你太蠢?我连本名都告诉你了,难道你还想装傻……」不对,抱起来的感觉不对。他更加用力抱紧她,肚子里的气在刹那间消个一乾二净。「挺之,你、你……很柔软哪……」糟,不行。连忙推开她,往後退了几步,眼角忍不住偷觑她。 她还是一身男装,看起来还是一样的优雅,只是胸前好像有点……曲线了。他用力吞了香口水,把眼睛往上吊,当做什麽都没有看见。软玉温香啊……本来还以为她长年被「缠绑」,应该很小,刚才……不能再想、不能再想,再想下去,他怕夜深人静,他会性情大变。 西门庭很有趣地看著他表情三变,笑道: 「大哥暗示我,即使我扮男装,也不用太过刻意,南京城的百姓爱怎麽传就怎麽传,最近天有些热,所以我就……」 「原来如此,你大哥真是贴心啊。」他酸酸地说。 「我发现,每回我一提大哥,你的语气就像吃了腌梅。」 「那当然!」他低喊:「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容许自己喜欢的女人,嘴里喊著大哥、大哥的!我要嘴里老喊著大嫂大嫂,你酸不酸?酸不酸?」 「……」 聂拾儿瞪著她。「你这是什麽表情?」 「耳鸣是西门家人的特性。我……刚才好像也耳鸣了,对不起,聂兄,请你再说一次。」她笑。 再深深吸口气,然後他仰头看著屋顶,正色道:「我的暗示够多了,你真要我说明白吗?挺之,我玩不来那种含情脉脉对看的把戏,也说不出一句甜言蜜语,更不够像个小男人一样会抱著你的大腿不放。可是,我喜欢你,我要你跟我一块并行。」他缓缓垂下视线,对上她,很专注很含情很用力眨著眼。 「……聂兄,你的意思是……你对我,心动了?」 他闻言,白皙的嫩皮上透著淡晕,努力地吸气:「是。」 她微讶:「可是,一开始我是个男孩啊。」 「在邢的挺之,无关性别,在宫家救我的挺之,的确是个男孩,我不敢说,不论你是男是女,我都会抓住你不放。可是,我很明白你在我心中的份量,你是男的,我永远当你是知心人;你是女的,放过你,就是我的损失了。」他好像维持不了正经,脸一垮又很哀怨地说:「我都被你看透透了,如果不盯著你,我怕你会四处放话说我杀人不眨眼。你这里有没有火摺子?」 他话题转移之快,她也不会措手不及,这世上能追得上他思绪的,大概也只有她了吧。 她在柜里取出了火摺子。 聂拾儿笑嘻嘻地,双眸却露了认真。「我有没有告诉过你,我有一幅画轴,从家里偷出来的?那是我老爹年轻时候的画像,当年我学易容,喜欢变成别人,看见这张画像,心想倘若有一天能将他脸上的神韵扮得十足,天下间就再也没有难倒我的容貌。」他从怀里掏出那卷有点泛黄的画轴,拉著她走到火盆前蹲下,笑道:「这是我老爹年轻时唯一一张画像。」 点了火摺子,从画像四角开始燃起。 她没有看向那画中的男子。他连烧画,都存心把画纸转背,她又何必去追看? 他沉思了会儿,又道: 「我家有十二个兄弟,西门家差不多只有我们的一半,你三哥却足够抵著聂家好几人了,我在邢也提过我的十二弟很不成材吧?」 「你把他骂得体无完肤。」 「他现下去书院念书了。他的相貌生得真好,在书院一定遭人觊觎,哈,他活该!听说他在南京迷恋女色,到了书院,只有男人不会有女人。」他哈哈大笑,看了她一眼。「我有个脾气,就是不准任何人欺负我家里人。」 她看著他被火光照著的侧面。明明在笑,但神色坚定无比,像下定决心要去守护某样东西,依她对他的了解,必是他家里有事发生……刹那之间,心口微微颤动。 他用他的方式守护自己最看重的人。 「挺之,我心中将会有一个秘密,这个秘密我不再会去追究解答,但永远也不能告诉任何人,包括你。你会在意吗?」 她摇摇头。 「哎啊,你这样子我很麻烦的。」他很委屈:「虽然你很随遇而安,但是,倘若哪天我要在外头招惹女人,娶个三妻四妾,你很随缘地点头,我一定很伤心。」 「……你要娶我?」 他张大眼瞪著她,几乎要贴住她的脸。「我、聂拾儿,要娶你,西门庭,字挺之,当老婆,我这样说得够不够明白?够不够真心?」 她往後退,他又逼近,非要跟她脸贴著脸就是。 「你又没问过我。」 「没道理我对你心动,你却无动於衷。说,现在你看见我的脸,有没有心动的感觉?有没有?有没有?」他耍赖地问。 「……」 他眯起眼,很狰狞地说:「那这样有没有?」语毕,用力吻住她的唇。哎啊,总算被他偷到了。朱唇柔软,像他爱吃的甜食啊……依依不舍,依依不舍,一直咬啊啃的,直到他过瘾,渤哑问:「你可以回答我了。可你要选择好你的答案,如果还是无动於衷,我就一定要让你心动就是。」 西门庭看著他,依旧是那抹很有趣的笑,只是红唇微肿,看得出他下了狠功夫,把所有的绝学……所有的青涩都用在她身上。 「聂兄……」 「叫我拾儿。还有啊,我知道你脾气很淡,也很随和,可是,你要体认自己是女儿身的事实,你的唇是我独享、你的身子也是我的,以後不准人家随便碰你,你也不发火啊。」他很理直气壮地说。 「聂兄,你想不想谣言成真?」她很有礼地笑道。 让他无法传宗接代吗?他稍稍松了手,乾笑:「我只是怕你大哥先把你给嫁了,我得先订下你啊。何况,你我两家恩怨情仇这麽深刻,我怕不耍点无赖,你会被你三哥同化。」 「你见过我三哥了?」 「岂止见过?我还回家见四哥,他告诉我两家的仇恨……我只能说,你三哥真是执著啊。」 她笑:「我三哥是个有趣的人。」 「人人在你眼里,都是很有趣。」聂拾儿顿了下,轻声问:「你跟我有些像。喜欢有趣的事,只是性子比我淡然,从不刻意去追求什麽。而我,能跟天下人打交道,却不见得会长年热中联系一个我不喜欢的人。挺之,到底是何时开始,你在我心中烙了印呢?」 他一直在试他的底限,他到底能为她付出多少感情,露出多少的真面貌?不是他不愿,而是,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卸下所有的面具,让她看见赤裸裸的自己。 「嫁给我,是很有好处的。」他塞了块桂花糕。「帮你吃甜食,去探访有趣的事,我知道你一直以为嫁为人妇,大概就是足不出户,可当我聂拾儿的妻子,是要能跟我一块闯天下的人,哦哦,我看你露出兴味来了。」心里真是有点悲痛,她到底喜不喜欢他这个人啊? 「听起来很有趣。」 「我知道你喜欢有趣的事。」他咕哝,然後很可怜兮兮地抱住她,再很巧妙地滚到床上去。「挺之,既然两家容不下咱们,咱俩就远走高飞,永远不回南京!」 「没这麽严重吧?」 「非常严重!我才刚回聂家,你三哥就差人来说,从今天开始,聂拾儿绝不准进东西信局一步,否则别怪他打断我的狗腿。」 她哧地笑了出来。 他痴痴看著她,看个过瘾,就不会三更半夜满脑子都是她。 「挺之,我不在意你扮男还是扮女,但此时此刻,你放下头发让我瞧一眼,好不好?」 明眸瞅著他半晌,才扯下束环,一头又滑又细的青丝披散在丝被之上。 聂拾儿轻轻撩起她的发丝,唇畔含笑,然後吻著她的头发,由发尾到脸颊,最後封住她的檀口。 他的吻又细又密,温柔似水,不同於方才的霸道胡闹。 这也是他其中的一面吗? 「挺之,你的手在哪儿?」他沙哑地问,不住地吻著她的唇。 她双手摊著,不知该放在何处。 「你该主动点,环住我的腰才对。」 是这样吗? 不等她回应,他自动自发地拉过她的手,环住他的腰。他窃笑,然後又开始不正经起来。 「挺之,不如你吃点亏,现下我们叫来你三哥,让他看看是你霸王硬上弓,於是我不得不入赘西门家,我真的不介意啊!」 「……」她无言以对,最後只得道:「你什麽时候要走啊?」 「哇,你要赶我?我冒著被打断腿的危险,私会情人,竟然遭你驱赶?不成!我再吻一下、再吻一下。」非吻得她体温上升,意乱情迷不可…… 唇舌交缠,他一定要吻够本。再一下、再一下……意乱情迷的好像是他了…… ※ ※ ※ 「西门……挺之?」温和的嗓音在她身後响起。她回过身,瞧见一名白袍青年,这青年正是当日她在聂本信局里看过的聂四。 「聂四公子。」她微微颔首,笑著,将马交给另一名信役。 「这几日你要出门送信?」 「是啊。」她注意到对方暗自打量著出自己,低头一看,一身暗红的男装。 「拾儿要我告诉你,他约你幽会,就在前头寺庙里。」 「寺庙?」拾儿看起来不像是会拜佛的人啊。 聂四微笑:「他说,西门义是那种绝不会踏进庙里的人。要幽会,这种地点最一好。」 幽会?他说得多暧昧。西门庭只得笑道: 「多谢四公子。」 「不必谢,反正你一离开东西信局,我那里也有点生意赚。」聂四打趣道。 这人,虽不如拾儿有趣,但令人如沐春风。 「对了——」聂四叫住她,仿佛在谈不经意的事。「昨儿个他回家,很仔细地盘问聂家兄弟们的生辰八字。他说他要送一份大礼,挺之姑娘可有听说?」 她摇头笑道:「我这倒没听说过。」 「是吗……」聂四沉吟:「他这人说胡闹很胡闹,说城府深沉也很深沉,要论掩饰功夫,他一流,没人能完全看穿他在想什麽。」静默了一会儿,又道:「从头到尾,他暗自记下的,只有一个人的生辰八字。」 「那一定是他对这兄弟特别讨厌,强迫自己硬记下来的。」她也打趣道。 聂四注视她一会儿,笑道:「你说得有理。他的确对我家小弟没什麽好话。」 告别了聂四,她吩咐民信局里的信役几句,便往寺庙走去。 好奇心会害死一个人,她对聂家有什麽秘密,倒不是很有兴趣。尤其拾儿一向喜欢把小事闹大,他会选择隐瞒,通常表示这个秘密过大,再玩下去会死人。 才跨进寺庙,忽然有人把她拉进怀里,熟悉的气息让她深深觉得,这人简直是无赖到了极点,连光天化日之下都——她轻轻噫了一声,用力推开聂拾儿,瞧见寺庙里正在上香的百姓都像是庙中的神像,完全僵住不动。 「嘿!」聂拾儿露出白牙儿,一手拉著她,对著庙内大喊:「各位街坊邻居,我跟挺之的情况想必大夥都很清楚,我跟她,就像是一对快被拆散的鸳鸯,恶人是谁不用我说,你们也知道,不过我还是强调一下,就是那个没心没肝没肺的西门义,请大夥见了他千万不要怨恨,只要为拾儿我说说好话,我聂拾儿就感激不尽!」他拉著她,一鼓作气跑进庙里,从僵硬不动的庙祝手里自动自发拿过三炷香,分给她,再拉著她一块跪下,对著神像喊道:「我聂拾儿,与她西门庭,同在南京城出生,两人有情有爱,情爱无价,偏被聂家跟西门家之间的仇恨给阻扰,再这样下去,只怕我跟挺之永远也没有结合的一天。神佛老爷爷啊,您一定要放亮照子,帮助咱们这对苦命夫妻啊!」他很哀怨地说。 「结……结合?」在旁的庙祝很难以启口,可是好奇心实在忍不住,达小声地问:「聂公子……请问,你是实还是虚?」 聂拾儿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,道: 「如果你愿意当说客,那我跟挺之的洞房花烛夜,欢迎你来参观。」 庙祝禁口了。两个大男人要成亲,他去当说客,被人指点的会是他。 西门庭微微一笑:「你一点也不介意吗?」 「介意什麽?」聂拾儿扬眉,明白她所言为何。「我可不想强迫你换上女装,你爱怎麽打扮就怎麽打扮,就算当了我老婆,我一样答案。旁人怎麽看都与我无关。对了,庙祝,你说今儿个谁比较俊俏?」聂拾儿可是精心装扮後才来赴约的。 西门庭闻言,看了他一眼。果然人如其名,他爱美的执念比起一般男子还要严重,连她都要比。 「挺之,有没有心动的感觉啊?」 她笑:「心动……」见他惊喜,她又道:「我还在想呢。」 他立刻垮下脸,哼声:「你早心动了,只是瞒著我而已。」 「是这样吗?」她很有趣地问。 他很理直气壮:「当然!你虽然很随和,可是绝不随便,要不你早就被人吃了。你肯让我碰、让我亲、让我抱,让我独享你的亲亲青丝,就是你不小心心动,可又小器到不愿意告诉我,要吃定我对你的情意。」 庙里,抽气声此起彼落。 西门庭真服了他的无赖劲。他非得把他俩的事闹得天翻地覆,逼三哥到无法抵抗的地步吗? 「怎样?我说得有没有理?」他的大脸又快贴上她的脸。 她的腰微微後弯,很轻声说: 「好像有点道理。」 「这就是啦!想我聂拾儿乃人中之龙,所到之地,众人失色。你要说看不上我,我还当你是骗子呢。来,快多说几句。」 「多说几句?」她扬眉,见这张脸随时要完全贴上她的,真怕他在众目睽睽下玩疯了头。 「说你有多心仪我,好让街坊邻居感动我们的坚情,去说服你三哥,不然我怕我们会像梁山伯与祝英台,就这样给活活拆散了,我可不要陪你殉情,死後的世界可不见得有趣……我又闻到你身上的香味了,你到底何时才要给我你大哥送的香料?」 「我……尽快。」见他像小狗一样竟然间著她的脸,最後闻著她的嘴。她的腰往後弯得更离谱了。「聂兄,你想干嘛?」光天化日之下,他绝对做得出任何事。 「挺之,从昨晚我就很想说了……」他追著她的脸,轻声道,不打算让旁人偷听。「你说话时,连呼出来的气都是香的,可尝起来是甜的。」 「……」 「挺之,你在脸红吗?」他很好奇地问。她肤色如蜂蜜水,脸一转晕,虽不是白里透红,但也十分好看,而且让人垂涎欲滴啊。 「没有。」她嘴硬。 他再逼近,黑发垂到她脸上。「真的没有?」 「聂兄,如果你让我有呼吸的空间,我可以送你一样东西,跟我身上的香味差不多,也许你会喜欢。」 他双目一亮,连忙拉起她,伸手讨物。 她略嫌狼狈,发丝凌乱地垂在颊面,看他一眼,从腰间掏出一物塞给他,以拯救自己免於公开出糗的地步。天,她的腰痛得会站不起来吧。 「香包?」他嗅了嗅,嗅了老半天,才咧嘴笑:「果然跟你身上的味道很像啊,不知道我挂在身上,会不会跟你一样呢?」 「一样,一样的。」 他挂上後,立刻又贴在她身上,很高兴地问:「你闻闻看,闻闻看,是不是很香?」 「……」她无言以对。 是她失策,她无力地苦笑。他的厚脸皮,绝对是天性,不是做假,以前她还当他有敏锐的思绪,是她误会是她搞错,所以—— 「很香,真的,很香比我还香。」打小到大,从来没有跟恶势力低头的她,终於有了第一次的经验。 「真的吗?那我还想尝尝你嘴里的香气……」 「……」双颊微热,还是无言以对。 ※ ※ ※ 出了寺庙,聂拾儿原要拉她在大街上逛上一圈,最好闹得人尽皆知。忽然眯眼,瞧见那个从眼前走过的人。 「聂兄,你的眼里充满仇恨啊。」她的视线跟著他跑,落在了一名青年的背影。「是方果生……终於回来了吗?我刚回来时,他正好离开南京一阵,三哥对他赞不绝口,你是打哪儿跟他认识的?」 聂拾儿深深吸口气,拍拍她的肩,笑道: 「咱们的幽会晚点再续,我先去会故友。」语毕,像一阵风,迅速地追上去。 那方果生也有点功夫底子,一觉有人在後头追,他回头一看,看见一个很眼熟的人。 「哎哟,这不是小果吗?你忘了我、忘了我吗?太过份了,我在师父的淫威下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吗——」 那方果生闻言,再一见聂拾儿皮皮的笑,他浑身发颤,连看一眼都不想再看下去,转身提脚就跑。 「别这样嘛!我可爱的小护卫,你这样我会伤心一百天,家里每个护卫都这麽乖巧,就你这麽皮,想要逃离我的掌下,我很没面子的耶」 「放过我吧!放过我吧!十爷,我受不了你成天玩我,我要逃亡才能有明天啊——」 「你放心,从今以後我会好好疼你的,小果,你干嘛见了我就跑?你跑得过我吗——」 「十爷饶命啊——」 两人的声音愈来愈远。西门庭注意到聂拾儿就像猫逗老鼠,始终跟方果生保持一定的距离,在後头放话—— 这人,连自己人也要闹。 她颇感好笑,正要转身先回信局的同时,瞧见眼前有一名女子正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。 「就是她吗?」 「正是。」熟悉的男人声音,连带扯痛她左肩已愈的疤痕。她慢慢地往女子身边看去。 那男子,正是宫万秋。 她甚至来不及看清他何时走近的,随即,眼前一黑,顿失知觉。 第九章 「万秋,你说的就是她?她真是个女人?」宫丽清问。 宫万秋迟疑了下,看著怀里男女皆宜的长相,沉声道: 「南京城居民口耳相传,聂拾儿公然喊她的兄长为舅子,放话要娶西门庭回去当老婆。若是断袖之癖,必然不会这麽明目张胆。」 宫丽清微微眯眼,注视著他怀里的西门庭。 「她有什麽好?」 聂拾儿又有什麽好?宫万秋心想,却知这话万万不能说出口。 忽然间,他注意到附近人群渐散,而且散得极其不自然。远处滚滚黄沙,一直线地卷了过来。 黄沙之中像有个人在奔跑—— 「是聂拾儿!」 「放开挺之!」跑得太快,脚步及时煞住,後头的方果生立刻撞上他的背。聂拾儿连动也没有动。 「你早就知道我们潜伏在此?」 「不知道。」聂拾儿嘿笑了两声,道:「人家是人怕出名猪怕肥,我是巴不得天下都知道我的一举一动。你大概不知道现下南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话题是我跟挺之吧?多亏街坊邻居,你一动手,我在千里外也能知道。」面色一正:「请你放开她!」 「聂拾儿,你宁愿选择一个不男不女的人,而瞧不起我吗?」宫丽清怒声道。 世上有一种人是根本有理说不通的。聂拾儿很感头痛,但依旧平静道: 「宫小姐,我跟你说过,我要的不是你,但绝不是瞧不起你。你压根追不上我的速度,你只想绑住我,即使你能与我并行,但,我对你仍是毫无感觉,就算有朝一日我瞧见你跟宫万秋共躺一床,我也只会看看就算,你懂吗?」大概是不懂了,不然也不会一路追上来。 他就不知道自己的相貌好到可以处处有桃花,对牛弹琴真是命苦啊。 宫丽清问言,怒斥:「你把我跟万秋并提?」未觉身後男子的脸微沉。她使劲甩动鞭子,道:「宫家的宗旨是得不到的就要毁掉!聂拾儿,我对你一咋真心,你竟然如此践踏,那就不要怪我无情了。你的功夫也不过是三却猫,我要毁掉你,轻而易举。」 「小姐何必动手?」宫万秋冷声道,让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。他的脸色罩著寒霜,双臂突然一松,怀里的西门庭立刻跌落。 黑影疾快一闪,方果生犹如灵巧的猿猴矮窜过去,及时抱住西门庭,叫道: 「毫发无伤。爷,您心爱的人毫发无伤,是不是可以放果生一条生路?」 聂拾儿暗地狠瞪他一眼。这小子,讨了功劳又故意恶整他,分明要宫丽清听见那句「心爱的人」,再起波涛。 「小姐,你也不必花力气教训这小子。」宫万秋平板地说:「当日他在宫府,受你百般注意时,我在他的三餐里下了慢性毒药。」 毒药?甫清醒的西门庭闻言,心里一惊。 方果生立刻捂住她的嘴,小声说:「六少,不,六小姐,你也知坏人通常很长命,咱们十爷就是典型的长命人,他要早死,我甘愿将全部家当送给那个害死他的人。」暗暗称奇,宫万秋那一掌打在普通姑娘身上,必定要昏个好几天,西门庭倒像是没事人,立刻坐起。西门家的人,果然个个都能跟聂家人媲美啊。 「万秋,为什麽你要下毒?」 宫万秋撇过脸。 聂拾儿好心地说:「宫小姐,你的眼睛是看在哪儿呢?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,没什麽作为,功夫又三脚猫,最多也不过是脸皮比宫兄好看点,但论真心,你在我眼里连粒沙子都不如,在他心里你却比皇帝老子还神圣。」 「住口,由得你胡言乱语!」宫万秋恼羞成怒。 聂拾儿摊了摊手,眼角瞄到西门庭目不转睛地注视他,他展颜向她抛了个媚眼。 「万秋,你还没有说清楚,你对他下了什麽毒?」 宫万秋冷哼:「不过是老爷珍藏的毒药而已。被下药者,外表与一般人无异,唯一的徵兆是腹痛如绞,毒性在他体内积下数月方能真正生效,让他在风寒中死亡,连仵作也认不出他真正的死因。」 西门庭闻言,心骇莫名。与他相处的那段日子里,他的确常跑茅厕啊,原来那时他早已中毒……她暗恼,心底有抹著急。 「把解药拿来!」宫丽清叫道。 「解药不在我身上。小姐,你不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?」他抿唇,眸里一阵寒意。「此人家中有兄长高官,处处为难舅爷;在商场上也是宫家敌手,你执意要聂拾儿,只会让老爷为难。何况,你的性子我很了解,愈是得不到的,你愈想得到,得到之後又弃之不理、你对他,心头只有新鲜感,没有爱。」 聂拾儿用力点头,咕哝:「这人才真是了解你,偷偷注意你很久了啊。」 「住口!」长鞭一甩,划破了他娇贵的颊面。 他连动也没有动。 「聂拾儿,你当真不改变心意?」 「我的心里有人了。」 「就是她?」宫丽清眼角一看,看见西门庭坐在地上,长鞭一挥,鞭尾卷向西门庭。 「小心!」方果生可没那个胆去接鞭,连忙推开西门庭。所幸西门庭长年在外走动,没有功夫,但也练就眼明手快,见鞭打来,她连忙就地滚开。 滚开的同时,她看见黑影一闪,聂拾儿竟挡在她身前徒手抓住鞭尾。 「你真要护她了?」 「我不护著她,天底下还有谁值得我护呢?」顿觉两道炙热视线烧著他的背。 宫丽清冷笑:「好,我就看看凭你这个三脚猫功夫,能护她多久?你要能赢得了我,我从此不纠缠!」当日能把他抓回去,靠的正是自己的功夫。 「这可是你说的,宫小姐。君子一言既出?」聂拾儿一笑,松了长鞭。 「驷马难追!」宫丽清出招,两人立刻缠斗起来。 「小六,这到底是怎麽回事?」有人悄悄移到西门庭身後蹲下,小声地问。 她回头一看,低喊: 「三哥!」 「动不动就跟人打架,哼,果然不是什麽好东西。现在不管走到哪儿,人人都抓著我问,聂家老十是不是真的要讨你当老婆?是要当老婆,还是要当相公?」想来就一肚子气。 西门庭苦笑,眼珠悄悄转向打斗中的两人。她不懂武功,但看起来拾儿似乎有点弱…… 「满弱的。」另一个温和的声音插入:「西门三爷,我瞧挺之姑娘无心回你,不如由我来代答。我家拾儿是男子,你家挺之是女孩,谁当相公,谁当老婆不是很清楚吗?」 西门义缓缓转过脸,看见宿世仇敌也很优闲地蹲在一旁。 「这不是聂四爷吗?你家弟弟在打架,快被人打死了,怎麽还不去帮忙?」 「西门三爷,难道你不知前几年我还躺在病床上,哪来的体力跟人打?大武。」聂四轻喊身边的护卫大武。「你看,谁会赢?」 连看都不必看也知道答案。「四爷,不是十爷。」 聂四叹了口气:「我记得你的徒弟是拾儿的师父,怎麽你的徒孙这麽三脚猫?」 「四爷,这纯是个人的根基好不好的问题,不关我的事。」大武密切注意场中央,忽然间聂拾儿被踢飞出来,整个人要跌到西门庭身上时,大武疾喊:「下头是西门六少!」 硬生生的,他在半空中翻了一圈,整个身子跌摊在她身边那个很不幸的西门义身上。 「好惨哪,我全身骨头快散了……」聂拾儿呻吟。 「聂兄,你的脸受伤了。」她叫。 「我以後破相破定了,再也没法跟你比美了。」呜,真惨。 「十爷,需要我动手吗?」大武平静地问。 若说平日要贪懒,他一定跑第一,但此刻如果不亲自解决,只怕後祸不断——聂拾儿用力叹了口气,俐落地跃起身,双臂多处被鞭痕所伤。 他很哀怨地对上西门庭微恼的眸瞳,心里呐喊:快心疼吧!快心疼吧!快心疼吧!念久了就会成真,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——也是刚成为他座右铭的名句。 「一点点而已。」她答。 「什麽?」聂拾儿见聂四跟大武撇开脸,仿佛很引以为耻,而西门义冷笑两声。 「你说出来了。」她的唇微勾,视线落在他颊上的鞭痕,血流不止。她站起来,以乾净袖尾小心拂去他的斑斑血迹,用疑似很平静的声音说:「我会心疼,但只有一点点而已。」 聂拾儿双目一亮,差点一鼓作气飞上天。看,他多容易满足啊!今日一点点,明天就溢出来了。 「聂拾儿!」宫丽清怒喊。 「我来啦!我来啦!」充满精力向前冲。 「……他一点也不像去送死。」反像是跟人挤市场,一马当先。西门义从没见过这种人。 「三哥,他人就是这样的,嘻皮笑脸,可是人品极好。」西门庭苦笑,专注地看他的身影在长鞭里穿梭,一不小心被打到,她的眼就微微缩了起来。 大武在旁观战,补充: 「十爷不是练武奇才,不过要卯起来,宫家小姐不见得是对手。」声音微微放软:「功夫高,不见得一定叫高手;真正的高手,是懂得去守护心中最重要的东西。十爷一向能闪就闪,不跟女子交手,这次恐怕是对方踩到他的禁地了。」 禁地——三人的目光同时转向西门庭。她苦笑:「我明白,我很明白的。」 聂拾儿不知打哪来的神力,竟不顾鞭子击中他的腰际,趁机擒拿住宫丽清的纤纤手腕,翻手一扳,毫不怜香惜玉地嘿笑:「认输了没?认输了没?再不认输,这只手以後只能拿碗筷了哦。」 「住手!」宫万秋一见此状,立刻要出手相助。 聂四点头,大武飞身出去,沉声道: 「公开比武,必有胜负,你要加入,就得承受後果。」 宫万秋一见他,暗叫不妙。 「胜负已分,宫家一定要守承诺才好。」聂四慢吞吞地站起,道:「这是我家十弟的事,自然由他自己来处理。但如今,他打赢了,宫家理应放手,他的脸也破相了,从此不再是一个翩翩郎君,拾儿已配不上宫小姐……不过……」视线落在宫万秋的脸上,放沉声音道:「我兄长身为五府都督兼封爵位,与皇上身边红人章大人、统帅雷大人等交好;我九弟在江湖上与新封江湖盟主闻人庄的庄主也有过命交情,宫兄,它日若有需要,我可以为宫家引见啊。」 明为客气,实为威胁,宫万秋不会听不懂。只是没有料到聂家人已暗自将宫家的一切换个熟透—— 「放开我!」宫丽清硬声道。聂拾儿立刻放开她,跳离三步远。 「万秋,我们走!」她冷看聂拾儿一眼,咬牙。「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,我宫丽清不会不遵守。」只是没有料到聂拾儿竟能打伤自己。当日他被她所擒拿,他是根本问来无聊在玩她,还是基於不伤女子的原则? 「我知道。」聂拾儿笑嘻嘻:「不然我何必花力气跟你打?」 「原来,我在你心里还有那麽点信用。」顿了下:「我回去之後,会跟爹拿解药,如果我记得的话。」 「多谢宫小姐。」他笑著拱拳。一见宫丽清跟宫万秋离去,身子突然一软,很虚弱地倒在西门庭的怀里。「我……毒发了……」 她闻言,大惊失色,连忙抱住他,说道:「你等著,我三哥有医馆,我背你过去找大夫。」 「我怕来不及,刚才是我在硬撑……」他紧紧握住她的手,头很无力地的倒在她的胸前。「挺之,在我临死前,我想问你,你到底对我心动了没?」 「心动了!心动了!我对你早就心动了!」她顺口急答。 「真的?」他绽出虚弱的微笑:「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你,你却只对我心动?我常想……我喜欢你的程度远胜於你喜欢我,我好遗憾啊……」 「如果你给我时间,将来我一定超过你的。」 「空口无凭啊……咳咳,挺之,你愿不愿意公开表示?」 「公开表示?」 「比方当众对天发誓,即使你三哥再阻止,你也会跟我私奔,要不,你亲我一下,我一直念念不忘你身上的香气……咳咳……」 「……」西门庭一向冷静过人。方才被他中毒的事实给骇著,後来一听他毒发,一股恐惧立刻爬上心头。 她很清楚聂拾儿在她心里绝对占有很大的重量,但是,为什麽听著他的「遗言」,她开始冷静下来了? 因为…… 「舅子,你愿不愿意看在我垂死的份上,答允我跟挺之比翼双双飞?」 「太假了。」西门义很乾脆地说。 西门庭闭上眼。是的,因为太假了。 「十爷,你的脸很红,眼睛很有神,而且你老装咳,那是受风寒,不是中毒。」大武很好心地提醒。 聂四叹口气:「挺之姑娘,家门不幸。以後这兄弟就交给你负责了。」 「喂喂,我中毒是事实啊……」 「昨天你才告诉我,你上个月找老六去了。」聂四一字不漏地说出来。「我还以为你找老六去叙旧,原来找他去解毒了。」 聂拾儿闻言,乾笑地偷觑西门庭。「我健忘、健忘。」他身子一向好,哪有猛拉肚子的可能?当他在近一个月内拉了二十次左右,他就知道有问题了。 跟挺之分手,最重要就是去找六哥,看看自己是不是中了毒。他只是想,有毒解毒,没毒保身嘛,这也不行? 「挺之,我不是有心耍你啊。」他很赖皮地翻抱住她的大腿。「我是要做戏给舅子看嘛,我怕他太狠,真的拆散咱们,那我一定出家当和问。」 「那你去当和尚吧。」西门义嗤道:「休想我把小六送到聂家去。」刻意不看西门庭,他怕会心软。 「西门三爷,话可不是这麽说。」聂四温和道:「咱们之间应该早就消弭仇恨了。大武过来,让三爷看看当日你为笑大爷所受的伤。」 「是。」大武掀起外衣,露出腰间那道疤。 「这伤让大武有好几天都无法起身。想想,若是笑大爷承受了,势必也跟大武一样,非躺个好几天不可。」 西门义闻言咬牙,心知他说得的确没错。西门家确实欠了一份人情…… 很不情愿地瞪著聂拾儿,最後有点放软: 「其实也不是不可能。」 「舅子!」聂拾儿很热情地叫道。 「如果你愿意帮我整垮聂本信局的话。」 「啊?」 「要娶小六,就要有是西门家人的决心,而西门家在生意上是不择手段的。就这麽个简单的办法,你何时整垮聂本信局,就何时娶小六。」 「没问题!」聂拾儿毫不顾手足情份,忙拍著胸脯保证。 聂四叹了口气,摇摇头。 「还有,我一直很想知道……」 「舅子尽管问,妹婿一定极尽所能的答。」聂拾儿眉开眼笑。 「那日,聂四说你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,我很想知道啊。虽说探人隐私是不对的,但是,我得确保你没有任何的隐疾。」 聂拾儿张口欲言,又摇摇头。 「这简单。」聂四直接问西门庭道:「挺之姑娘,请问你心仪何人?」 话题突然转开,让众人一脸莫名。 聂拾儿捂著脸惨叫,埋进她的肩窝。 「聂拾儿。」她很爽快答道。 「聂什麽?」 「……」她唇畔勾笑,明白了他的意思。她拍了拍拾儿的肩,用很轻的声音,只让聂四与西门义听见:「聂洵美。」 聂四微笑: 「一个小小的『美』字他也要计较二十来年。挺之姑娘,在拾儿把本名告诉你时,就是他认定你是他妻子的时候了。以後,你很辛苦了。」 西门庭闻言,露出很有兴趣的笑颜来。 「我知道。」 尾声 南京城。 东西信局—— 「来哟,俊男让你等著看,美女就……两家都没有,所以来东西信局最值得!寄信送货便宜又保险,不像隔壁那家聂本信局,看看,他们的马又老又驼,一天走不了几里路,咦,这位仁兄,我过来接你,麻烦你到咱们信局去寄信嘛!」衣色很明亮的青年活蹦乱跳地跳到聂本信局,当著已经很麻木的夥计面前,亲自把客人拉进东西信局。 「客人一只,奉茶!咦咦,又有人跑错家了——」绕过门多麻烦,这次索性翻过墙,直接挡住寄货的客人。「请往左走,聂本信局暂停一天。」 「……十爷,我是这儿的员工。」那人道。 「啧,早说嘛。」聂拾儿摸摸戴著金环的耳朵,挥了挥手。「你去做事吧。」 「十爷,好歹你也是聂家人,没必要为西门家拉客吧。」身为聂家之仆,他实在感到很丢脸。 「你懂什麽?我这是有预谋的。」 「预谋?」南京城里,还有谁不知他投靠了西门家? 「我是为了化解两家的仇恨!」聂拾儿理直气壮地说。 化解?不如说是聂本信局倒闭了,十爷就有美人抱了吧? 「等等,等等,聂本信局快倒了,不保险,客人请跟我来。」聂拾儿很巧妙地阻挡客人进来,直接引路带往东西信局。一看西门笑在跟他的挺之说话,立刻跳上前。 「大舅子,你闲来无事逛信局啊,要不要我带你走走啊?」哼,帮凶! 西门笑微微一笑,道:「妹婿,我只是来找小六说几句话。」 「妹婿……」聂拾儿心花怒放,笑嘻嘻道:「大舅子,西门家里我看你最顺眼,不知道你有什麽贵事呢?」 西门笑见他嘻皮笑脸,与小六的个性真是南辕北彻。他摇摇头:「让小六跟你提吧,我还得回府呢。」 「哦哦,挺之,莫非是舅子发现我们深夜幽会?」 西门庭看他一眼,似笑非笑:「你很期待让他发现?」 「唔……」要真说出肯定的答案,他怕会没好下场。 「三哥最近不来信局,我呢,要去送信了。」 聂拾儿看向马匹。「去送信,用著了这麽大的包袱吗?」 「你要一块来吗?大哥说,是有人托信送往松竹书院,不希望咱们转信,这一来一回至少要两、三个月。」 他立刻举手。「我去我去!」两、三个月跟她独处啊……糟,口水快流出来了。「等等,松竹书院很耳熟啊……这不是八哥讲学的地方吗?莫非……」啊啊,四哥,你是好人哪,真的太好太好了! 她见状,笑道: 「请不要胡思乱想,聂兄,你四哥只是不希望聂本信局就此倒闭,想把你差开罢了。」 「为了兄弟的幸福,倒一间信局算什麽?」他脑袋转啊转的,脱口:「回程时,不如顺便去你提过的小镇。」最好就此拐她私奔,不再回南京城。 「我提过?」 「是啊,不就是在你的信里提到满山满谷的野姜花,以天为被,以野姜花为床,我们就在上头……」见到她一脸兴味,他连忙住口。 「我记得,这好像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提到的。」 「喔,是吗?」聂拾儿哼声笑:「我就说,挺之,你的信我都背得滚瓜烂熟嘛。对了,我去拿几件衣物,马上出发,免得教西门义给发现,我的美梦就碎了。」语毕,蹦蹦跳跳地跑进屋子里,完全当做没事样。 她目送,然後失笑: 「原来赵兄说得没有错,他真的会害臊呢。」连耳根子都红了。 这,就是聂拾儿啊。 《全书完》 意志力的抗争——番外篇的胜利 对於番外篇,我一直有一股狂热,狂热到一向在写作上很龟毛的我,竟能在一天之内结束番外篇(对我而言是很了不起的)。 我常想,一本小说最圆满的内容,应该只存在於作者的心中。在作者的笔下,通常只有一本小说的男女情爱以及具体的男女个性,而,男女相遇之前,与周遭配角所产生的一切互动,只能留在作者的心里。 理由很简单,言情小就最精华之处,就在於男女主角的主戏,跳脱男女主角的爱情外,剩下的就是如何布局与剧情结构问题,如此写成十万字,恰恰好,至於男女主角还未曾相识之前的家族史,对不起,这叫言情小说,不是「某某人的一生」,也不是「西门家的家族史」,要真详尽地把西门家每一个兄长知何虐待西门恩的场景写出来,我怕读者看到第五章,读者阵亡了,而作者也一块殉葬。 我的番外篇,因此而来。 在一本言情小说结束之後,放著短短的番外篇,不必再重头介绍人物表,有时无关情爱,有时只是配角的小小抒发,我乐此不疲,好过放在正文里考验读者的耐性,思索男女主角到底会不会相遇。 直到《到处是秘密》,我告诉自己,该戒掉这习惯了,我也真的戒棹这麽一回了。反正番外篇就像毒瘾,只要下定决心肯戒,就可以做到视若无睹的地步,写稿交稿,重心放在男女主角上,跟其他配角说拜拜。 忍过了《到处是秘密》,我以为我已经成功,直到《聂十郎》,看见西门笑拼命向我招手……我也曾挣扎过啊,最後被他悲惨的过往给征服,如果不写出来,一定会後悔,要戒,下本再戒,於是《聂十郎》的番外篇就这麽产生。 写完番外篇後,一不作二不休,我要写就写个过瘾,写到天昏地暗、日月无光。在出版社的广告单里,会有新书绝不收录的楔子外的楔子,描述本书楔子之前,两家即将前往民信局开张的经过……嗯,因为太配角了(好比聂四V.S忠仆,西门笑V.S西门义),完全与聂十郎无关,所以独立放在广告单上,有兴趣可以找找看。如果没有兴趣,欢迎寄给我,作者打算独芳自赏,留作记念。 因为这次番外篇兼广告单写得太过瘾了,差点连聂十郎的幼年都写下去,再这样下去,迟早我的书中处处是配角,主角摆在番外篇。 该戒、该戒了!请大家祝福我。 回首忆当年——大哥真辛苦 西门庭六岁—— 「从今天开始,你就是西门家的人了。」沉稳的少年摸著她的头,笑道:「你说你没有过去,那我帮你取个名字……嗯,我希望西门家的孩子都能抬头挺胸……从今以後你就叫挺,西门挺好了。」 「西门挺?」她低头看看自己还没有发育的平胸。抬头挺胸啊……好像有点难耶…… 「怎麽?不喜欢这名字吗?」 「不会,我都可以。」 少年见他这个新来的六弟个性很随和,暗暗松了口气。自从义爹去世,由他成为一家之主後,每天要管的事简直让他头昏脑胀,连读书学武都不够时间。 老二永弟像条火爆小辣椒,成天爆来爆去,就怕他爆到小恩弟;老三义弟不会为他招惹麻烦,但义弟一见老二就酸,最近还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他,看得他毛毛的;老幺恩弟是西门老爷唯一的亲生儿子,几次濒死,每每吓得他魂都要飞了,就怕西门家的香烟断绝在人间。 看来看去,还是老六好……思及此,真想抱抱这乖孩子。 「你去看看恩弟吧,我还有点事,待会儿过去。」 她点头,走进那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。 她很清楚自己会被西门家收养的原因,既不是为培养她成材、也不是见她讨喜,她是无所谓啦,一个孤儿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生活,还能拥有兄弟,那也算是修来的福份。 走到床缘,瞧见一个四、五岁的小男孩在熟睡中。他双颊凹陷晕红,像在发高烧,连仅站在床边的她都能感受到强烈的热度。 她摸了摸他的额面。「好烫呢……」他小小的脸蛋充满痛苦,像连睡梦中也不安稳。 她迟疑了会,想起曾看过一幕爹娘安抚儿子的景象,於是用力抱起他,将他的脸押进自己很平的前胸。 「乖……乖,别作恶梦,我给你抱抱。」她很用力地摇晃著,没有注意到小男孩的双手吃力地挣扎,最後无力地摊下。 「六弟,你在做什麽?」少年一进屋见状,大吃一惊,连忙冲上前把她拨开,抱回西门恩,颤抖地探其鼻息。「还好、还好……」要是就这麽早夭,他一定到死都不会原谅自己。「六弟,你想闷死他吗?」他微斥。 西门庭坦白道: 「我瞧他痛苦得紧,所以学娘亲抱抱他。」 「学娘抱他……」少年颇感无力。「你只是个小孩,也不是个女的,哪儿来的……那个嗯……女人的东西?你这样抱他,他只会闷死。」他说著说著,连脸都红了。 「喔……」西门庭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前胸。 「算了算了,至少你没像永弟,把恩弟摔得头破血流……」可怜的恩弟啊,连他这个大哥都要怀疑恩弟是不是受了谁的诅咒,每来一个义兄就濒死一次……呜……义爹,我对不起你啊…… ※ ※ ※ 「挺弟,你已在你义爹面前上过香,我也把你介绍给家中成员了,从此刻开始,你跟西门家犹如一体。你放心,没有人会赶你走的。」少年笑著,推开了府内一扇房门。「啖,以後这里就是西门老六的房,你爱在里头翻天覆地都成,不过你得先洗个澡,热水在里头已经备著了。」 「谢谢大哥。」 西门笑闻言,心里还是直对这个六弟有好感。西门家的义子多是孤儿出身,多少遭遇了一些心酸事,进而养成一些冷僻的性子,但挺弟不同,观察他一阵,发现这孩子随遇而安,遇见新奇的事虽感兴趣,却不过份追究;规规矩矩却不死板,凡事恰好适中,即使得知被西门家收养,是为了西门恩,而非培养他成材,他仍面带微笑地接受,不大吵大闹。 也许是他太早评断,但,他真的要说,西门义子里,挺弟大概是最不用他担心的一个了。 「快去洗澡吧。」西门笑拿著风灯离去。 西门挺打量了房内,看见屏风後头有澡盆。这是头一遭她看见澡盆,水还是温的呢……略带好奇地摸著木盆一会儿,才脱下衣物,跳著进澡盆。 门「卡」的一声,被打开了。 「对了,我忘了把新衣带过来。你刚来,还来不及制新衣,我拿三弟的衣服……」走到屏风後,正要继续说,忽地往口。 挺弟的身子很纤细,才六岁,就能从他小小的身子预知他将来也胖不到哪儿去。 他很想笑著要挺弟多添几碗饭才能吃胖,但好像哪儿不对劲…… 他迟疑了下,把衣物摆在屏风後。 「挺弟,你要不要我帮你刷背……」话又顿住,觉得这种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,好像有点淫魔的味道。 「不用了。」西门挺微笑:「大哥,你做你自己的事就好,我自个儿来。」 「你这小孩真会照顾自己,不过偶尔跟大哥撒撒娇也不错啊。」 「撒娇?」 「是啊。」即使好像觉得怪怪的,西门笑仍不放弃跟兄弟拉近关系的机会,索性在澡盆旁坐了下来。 「大哥都跟谁撒娇?」 「哈哈,我都十几岁了,还跟谁撒娇呢?」西门笑注意到被水淋湿的小脸很清秀,不禁暗忖西门家的义子们个个眉清目秀,只是挺弟的眉清目秀好像又有点不同…… 皮肤拥有孩子的细腻,眼睛大大的,小嘴像小小姑娘似的小菱嘴……思绪中断了一下,目光瞟到挺弟曝於水面上的小胸膛…… 真的有不对劲的地方…… 「大哥,麻烦你把衣服拿来,我要起来了。」 「好……」见她起身的刹那,脑里中断的思绪忽然有个异想天开的想法,让他脱口大喊:「慢!」 西门挺停住不动。 西门笑哈哈笑了两声。「这好像是我的多虑了,这两天我没睡好的缘故吧,可是……」他小心翼翼地锁住那张太过清秀的小脸,不敢往下瞟。「挺弟……我记得,你好像没有跟我说过,你是男是女吧?」 「好像吧。」 「那……我也不是怀疑你,只是,这种事还是得让你自个儿说出口才好,你是男的吧?」他的口气很随和,随和到像在谈天气。 「女的。」 「咚」的一声,西门笑直接平躺在地上。 ※ ※ ※ 没有月光的夜晚,西门家的老六房门紧闭,里头只有微弱的烛光照在西门笑的半侧面,显得十分的……阴险狡猾。 「从今天开始,你不能叫西门挺。挺字对一个女孩家太难听……叫婷,不,这简直是昭告大家你的性别,亭亭玉立也不好,不如,单名一个庭字。你叫西门庭……字挺之,我会告诉他们,你名字笔划不好,我帮你改了。」 「大哥,我不必走吗?」 「你一个小小女孩家,能到哪去?再回头当孤儿吗?」西门笑不忍也不愿。流落街头的苦头他不是没尝过。 「可是,你不是说,西门家不收义女的吗?」 「……小六,你一点也不害怕吗?」 西门庭好奇问:「怕什麽?」 这孩子年纪小小,当真什麽都看得开……这算是件好事吗?西门笑当机立断,直接对著她,道: 「你已上过香,拜过义爹了,就是西门家的人。只是……你是个女孩家,诸多不便,虽说西门家里恩弟是唯一的血脉,但多少不搭亲的远亲都在虎视耽耽地注意咱们,看我会捅什麽乱子,他们好名正言顺地接掌西门家,届时恩弟不知会被他们欺负成什麽模样……小六,你就忍著点,你是女儿身的秘密就我知道,别再让旁人知情,连其他兄弟都不要让他们知道,等将来你再大一点,等我掌握西门家实权,我会还你女儿身,还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,好不好?」 「好啊。」 西门笑见她如此爽快,不由得担心她到底懂不懂他的话?她才六岁啊,未来还有这麽长,往後的每一天他都得担心受怕的……老天爷到底要怎麽整他才过瘾?才以为来了听话够乖孩子,那料这孩子将会是他最大的负累。 「你真的懂吗?以後不准跟其他人共睡一床,不准在外头脱衣陶,不准与人共澡,不准打扮,不准学女儿家该有的一切,也不准跟其他人太要好,不准在兄弟间太突出,也不准太差到引人注意。甚至,如果我没掌握实权,你可能一辈子都没法恢复女儿身。」天,听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很过份。 「我懂啊。」她笑道:「只要有饭吃,我不在意的。」 西门笑注视她良久,本要摸她的头,後来又觉得男女授受不亲,只好道:「你懂就好。」秘密在身,他只会缚脚缚脚,可是他愿意赌了,谁教他俩有缘做兄妹?「还有……今天的事你就忘了吧。」 「忘什麽?」她好奇问。 「就是……唔……我不小心看到你的……嗯……」他的脸庞火红,暗幸烛光不强,掩去他的尴尬。 「我会忘了。」她懂事地说。 西门笑暗松了口气。也许未来不如他所想像的麻烦,只要他俩能保守秘密,一切都会很顺利地度渡过—— 西门庭见他紧张兮兮的,很有趣地露齿一笑。 刹那之间,西门笑只觉眼前强光倍增,差点戳瞎了他一双眼睛。 然後,他又昏倒了—— 她的秘密根本保不住吧?她根本就像是个……一笑就成桃花精的小丫头,将来谁会不注意她? 西门老爹你在天之灵到底看见了没?当年为什麽要先收养他?当大哥真的好辛苦哪…… ※ ※ ※ 「你家的玉珠来了吗?那可算是大姑娘,能嫁人了呢。」井边洗衣的大婶们互聊。 什麽东西来了会变成大姑娘?蹑手蹑脚地躲在墙後,耳朵拉得长长的,一句话也不能漏掉。 「是啊,她痛得三天下不了床,还是我煮了碗甜水让她喝,她才舒服些。」 会痛得三天下不了床?小六最近看起来很正常啊。往前偷偷跨一步,仔细听分明。 「痛一痛也就过去了,要不然将来怎麽生小孩?」 原来跟生小孩有关?这一定要听。乾脆潜伏到井边去好了,忽然有人喊: 「大哥,你在做什麽?」 西门笑回头,瞧见那个一直用毛毛眼神看著自己的义弟。他立刻露出沉稳的笑: 「没什麽,我瞧大婶们怎麽洗衣服而已。」不能心虚不能心虚,他是大哥,要有兄长的风范。 西门义打量他,问道:「大哥,你瞧这有什麽用?要洗衣自然有下人会去洗,你有点可疑呢!」 「可疑?」西门笑无辜地反间:「我有什麽可疑?」 西门义眯起眼。「最近,你老盯著老六瞧呢。他是有什麽三头六臂,值得你每天三餐瞧著不放?」 糟了,被发现!刹那间,千百个理由闪过脑中,西门笑脸色不变,嘴里说道: 「义弟,我对兄弟们一向一视同仁,你只注意到我老盯著小六,怎麽就没有注意到我也瞧著永弟呢?」 「哦?」语气不以为然的。 「当然,我也常瞧你啊,只是你没发现而已。」 「……」语气缓了下来,西门义道:「大哥,你最近是没事干吗?瞧著自己的兄弟做什麽?」 「我是在感慨啊,当年你们来时都是毛头小子,才到我的腰际,如今个个都长大成人,如果我没记错,小六今年也十四了吧?」唉,再四年,就要女大十八变,他怕她变到人家一眼就看穿她的性别,呜。 见西门义又起怀疑,西门笑不动声色地离开井边。这义弟真的太太会怀疑人了,而且通常怀疑得很正确啊。 「义弟,你找我做什麽?」 「不是我找你,是据说西门老爹的远房舅舅的表弟的……天知道接下来还有哪几串粽子跟著,反正他们来找西门当家的,我想又是来分钱的吧。」 闻言,西门笑颇感头痛。「又来了吗……」 「是啊,从大哥少年到现在部二十好几了,他们每年都来,还不死心呢。」 西门笑连连叹气,又回头看那远远的井边。他要烦恼的事真不少啊…… 「大哥,你喜欢井边大婶?」西门义冒出这句。 「什麽?」他骇了一跳。 「我瞧你一直回头张望啊。你都二十多了,还没个意中人,虽说凡事以恩弟为重,可你不可能没有心仪之人,搞不好你是属於那种『愿坐金交椅』的男人呢。」 「……我对大婶没兴趣。」西门笑强调,不知自己在这里跟义弟扯些什麽,最後改口:「只是我方才听她们聊起件事,心里觉得好奇而已。」 西门义看他一眼。「大哥很少有好奇的事。」 言下之意就是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麽事能引起西门笑的好奇心。相处这麽多年,西门笑又岂会不知他这个义弟的心思,暗叹口气,很坦白地说: 「我听见她们提到,有个姑娘来了,以後可以生小孩了。」 「啊?」 「你也觉得不懂吧?」唉,有个同伴真不错。 「是癸水来了吧。」 刹那间,沉稳高大的身躯被定住。 西门义回头,讶道:「大哥,你怎麽啦?」整个人像石化一样。 「义弟……你竟然能知道这麽神秘的事,真是见多识广啊……」莫非义弟他也是女扮男装,天,有一个小六就够,可不要全天下女扮男装的兄弟全窝在西门家,他会受不了的! 西门义轻嗤一声,很轻蔑地瞄他一眨。「大哥,你随便抓一个男人也知道这种小事,就你一向少根筋,从没注意……咦,不过话说回来,你怎麽突然注意起这种事来?」 因为小六长大了啊……他日日烦恼、夜夜烦恼,连读书练武都担心,多想找个人分担肩上重担啊……忽然间,他瞪著西门义。义弟头脑好,懂的事绝对不比他少,如果小六的秘密能与他分担,想必自己也可以先松半口气吧…… 「大哥?」 不不不,秘密说出去就不是秘密了。他跟小六约定好,岂能打破,再者,将来小六的性别若真泄露,就让他一个人负责,别再连累义弟了吧…… 西门义充满怀疑地:「大哥,你的脸色很有鬼哦。」 「义弟,我有事想请教你……」 「请教我?」有什麽大哥需要用到「请教」两个字? 「对,也快中午了,不如这样吧,咱们兄弟也好久没有聊个过瘾了,不如就找个小店好好地吃一顿吧。」 「咦……」西门义不及回神,整个人已被西门笑强硬拖著走。每回有「远亲」来,大哥必定严阵以待,这一次到底是怎麽啦……不过他跟大哥的确是很久没有「单独」地聊个彻底了,思及此,年轻的脸庞不由得微热。 「走吧走吧,慢了一步可没好位子了。」 「大哥,你要跟我聊什麽呢?」有点期待了。 「嗯,咱们要聊很多,好比说,癸水是什麽?女人的肚兜有没有办法弄到?或者你知道的姑娘家的心理大多是怎麽想的……」 「……」 ※ ※ ※ 「小六?」鬼祟的人影无声无息地守在房门口,一连低唤几声。 未久,睡眼惺忪的少年来开门,一见门口的男子,立刻清醒过来。「大哥,你差点吓死我了。」一身黑衣黑裤黑靴,还特地站在阴影处,她差点以为是睡前看的鬼怪小说里的鬼现身了。 「你一点也不像被吓著了,哎,才十四岁哪……」他叹气。老是很淡然的模样,他很怕她永远就这样什麽事也无所谓啊。 「大哥,你找我有事?」 他食指放在嘴巴,左右张望。「小声点,远亲的远亲还没走,我看没有十天半个月他们是不肯走的。」 「喔……」西门庭忍了个呵欠:「那大哥你是要进来,还是在门口说话?」 「我是要问你,你想不想擦个澡?」话说完,就看见她的双眸微亮,西门笑暗喜她还有执著的事,低声说:「我知道你忍了很多天,我现在就把热水取来。」 她正要问他一个人怎麽做,眼前已空无一人。 她搔搔头,走回房内时,脚步声又传来,一回头,瞪大了眼。 「大哥,你的速度好快啊……」简直像鬼影,现在真不是她作梦吗? 「愈快愈好,省得被发现。」他的动作真的很快,没一下就倒完了热水,拉过屏风。「我在外头替你看著。」 「大哥……谢谢你了。」不知该何言以对。她不是感动,只是觉得大哥真辛苦,而且近年愈来愈像她的娘了……大哥才二十多岁啊。 西门笑守在门口的阴暗处,不停地张望,听见里头衣物脱落的声音。他并无任何的感觉,只知身为兄长,一定得处处尽力,好比—— 「小六,你也十四了吧……我认识一个大婶啊,她最爱谈女儿家的事,你要不要陪她谈谈?」他实在说不出口女孩家该注意的事。 事实上,小六个子稍嫌高瘦,长手长脚的,扮起少年来简直没有人会怀疑她是女孩家。 可坦白说,那是因为她自幼扮男,行为举止上多少有点男孩气;要扮女的,他家的小六绝不输人啊。 「大哥,我去跟一个大婶谈这种事做什麽?」 「……」失败,换一招。「小六,最近你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的地方?」 「我很好啊。」 她很好,他可头痛了。「那、那……你想不想要一个……一个……」「肚兜」两个字有这麽难以启齿吗? 爹啊,为什麽您要早死,把全副重担交给我?我要顾恩弟、要顾二弟顾三弟顾四弟顾五弟,还要顾六……六妹啊! 当年他是不是做错了?可是如果不这样,他如何保全恩弟、保全小六,保住整个西门家? 再这样下去,他怕小六真会变成男孩啊。 下定决心开门见山跟她谈,至少让她明白男女是有别的。 「大哥,我想再过几个月,离家闯闯。」门内传来清楚的决定。 「什麽?」 「大哥,永二哥早就离家去闯了,四哥也是,我离家有必要这麽惊讶吗?」 「当然!你明知你是……你是……」 「大哥,我想去驿站或民信局做事。」 「去那种地方……」岂不是要四处跑?她是女的!女的啊! 「是啊,整天看恩弟老是病著,我也良心不安。当初大哥收我当义弟,不就是希望能帮恩弟一把?他跟我年纪差不多,却成天躺在病床上。去驿站,多少达官贵人会仗著权势送信送货回家乡,我可以私查里头有没有药方或者特别的药材;若去民信局,多半会有各地稀奇古怪的药方;再者,当了信役,可以四处跑,说不定就在哪里的镇上或村落,有恩弟救命的药方。大哥这多划算,寻遍千山万里,却不必花家里的一分一毫。」 是挺有道理的……不不,怎麽会有道理?她是个女的,要她混在一群男人里,那以後嫁不出去怎麽办? 「何况,我想出去走走,大哥,我还记得第一次你从外地捎信回来,每人一封,那时我只觉不必与大哥面对面,竟也能『听』到大哥的唠叨,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。」 有趣吗……他还记得第一次捎信回家,她才十岁,原来在这麽久以前,她就惦在心里了。 小六平常很随遇而安,少有能特别引起她执念的事,方才听她口吻,的确流露出了点兴味…… 忽地,有人伸起懒腰走进内院,西门笑暗惊,不小心踢到门板,那人立刻抬头往这里看来。 「谁?」 「……是义弟?」 「大哥?」西门义一见西门笑从阴影中现身,讶道:「三更半夜大哥你不睡著,待在……老六的房前做什麽?」 「没有。」西门笑沉稳地笑。 「没有才有鬼呢。」西门义跳上廊栏,看见他双手敛後,更加起疑心。「你身後藏什麽?」 「没有、没有。对了——」西门笑忽然喊:「义弟,你别老抓著我啊!」 「大哥,你声音这麽大做什麽?」 「我最近受了点风寒……咳咳……」 「你当我是白痴儿吗?」摔不及防的,西门义忽然推开门。 西门笑大惊失色,连忙抱住西门义的腰,要阻止他进去。不料义弟的身子太过往前倾,他重心不稳,跟著踉跄跌了进去,手中的秘密同时飞了上去,倒挂在屏风上。 西门义瞪著那东西,然後缓缓地转向西门笑。後者只能乾笑以对。 在屏风後的西门庭慢慢走出来,衣衫有些凌乱,但还算包得紧紧的,她边系著腰带边往上看,看见一个很陌生的东西。 「大哥,你的啊?」她问,踮脚取下了东西,然後摊开来打量。「很像是肚兜耶。」 「你知道这是什麽?」西门笑讶道。他好不容易硬著头皮买了一件回家,就是想教她,年纪到了该懂的还是要懂。 「知道啊。」她绽出有趣的笑:「前年我有一阵子默书默晚了,天天过午后才去厨房用饭。厨房的姐姐们都在聊胭脂水粉或者是哪家的衣物好,我常听。大哥,你要有需要,我还能建议你去哪家买呢。」 原来,从头到尾他都是白操心了。「小六,你当真什麽都听见了?」 「是啊。」她笑:「她们当我是不懂事的孩子。还提到每个月她们都有不便的日子,我好奇问了,她们笑得挺暖昧的,跟我提个大概。去年我好像有跟恩弟聊过,他说得可仔细呢。」 「恩弟?他长年躺在病床上,怎会懂这些?」西门笑难以置信。 「我说的。」西门义很乾脆地说。 「义弟?你跟恩弟提这个做什麽?」 「咱们天南地北聊啊,男孩子迟早会对姑娘家有兴趣,跟他聊聊也不行?何况,不管是哪个兄弟,一有机会都跟恩弟聊得乱七八糟,不然哪天他痊愈了,不懂花花世界怎麽办?要不,大哥,你平常都跟恩弟聊什麽?」 「……」只聊他的病会好会好。他果然失职了。 「喏,大哥,还你。」西门庭笑道,塞进他的手里。「送这给心仪的姑娘好像太大胆了点,不过她收到,一定能明白你的心意的。」 「不,我不是……」见小六又露出那种害死人的桃花笑。她的未来怎麽办?他要去祠堂静静才行。 「大哥,我想跟你聊聊。」西门义说道。 「我……」不太好吧,西门笑头皮一阵发麻,最近义弟愈变愈老奸,虽说是为了西门家,不得不变成商人本色,但是,他还是很怕义弟毛毛的眼神啊。 「晚安,大哥、三哥。」她笑道。 「等等,小六——」试图露出身为大哥很沉稳的笑,却发现这两人少根筋,完全无视於他身为大哥的威严。 西门庭微笑著挥挥手,目送他俩後,才关上房,伸个懒腰上床睡觉去了。 ※ ※ ※ 数月後,西门府外—— 「小六,你只身在外,诸多不变,一定要多加照顾自己。如果不习惯,就回来吧。」西门笑殷殷嘱咐著。 西门庭一翻上马,身形优雅而俐落,完全看不出女孩家的影子。 「好,大哥,等我稳下来,一定第一个捎信给你。」毫不留恋,策马离去。 西门笑注视许久,才叹了口气,一转身,讶道: 「义弟,你要上哪儿?」 「我要去探探敌情。」 「敌情?」 「听说聂家的『封澐书肆』出了一本《孽世镜》,卖得甚好,我要去看看到底有多好?大哥,你不必等我吃饭了。」 「……我的兄弟们真是很积极啊……我去找恩弟聊聊好了。」每离开一个兄弟,他心里就怅然所失,明知各有前程,但总是有点遗憾。尤其是小六……不知何年何月她才能恢复女装?才有慧眼男子情锺於她? 唉,他的头还是很大啊。 ※ ※ ※ 一年後,远方—— 「快快快!有没有人?有没有人?十一郎,我把信放在这里,银子也放在这里,我还加了一封诅咒信,谁敢拿了银子不寄信,就受我一辈子的诅咒吧!」聂拾儿双掌合十,求神拜佛。「老天爷,拜托你一定要让这封信确实送到南京聂家,三哥他们再不来救人,我怕我跟十一郎死在央师父的手下!呜,我要打扮得美美的,吃得好、穿得暖,不要再被她欺压了……」 「你快点!」猫儿眼的十一郎担任把风。远处响起咚咚咚的声音,两人倏然一惊,连忙狂奔离开官道上。 拜托,老天,他在这里的日子真的很无聊啊,谁来救救他—— 「师父,咱们等你好久啦!」聂拾儿立刻换上笑容,对著远处用力挥著手,就怕师父看不见。 「谄媚。」十一郎咕哝。 ※ ※ ※ 一个月後,杨柳信局—— 西门庭抱著一堆信进屋整理,一封看起来很破旧的信掉落。她捡起,注意到收信人是「快来救救我」! 她一愣,瞥到这封信写著寄出的地址,却没有写要送到哪儿。 信件很破旧,破旧到连她都可以看出里头厚厚的一叠纸。她迟疑了会儿,抽出来读著,没一会儿,她失笑。 「这人,真有趣,还诅咒人呢,不写地址怎麽帮你送?」 同时,远方突然有人跳起来,喊: 「糟,我好像忘了写老家地址!天亡我也!」 《完》 夜梦魂牵之十二相思 以下转载自万盛拔辣鲜报 http://www.newwish2.net/yusept.htm 秋天的初更,阴阴凉凉的,少年挥别了友人,推门走进客栈的住房。 房外尚有淡淡月色可引路,房内却是伸手不见五指。少年开了窗,点起了油灯,照亮他年轻略带稚气的脸庞。脱了外衫,直接上床瞪着窗外月光好一会儿,美眸里复杂的情绪慢慢转浓,才略带恼怒地闭上,拉被蒙头就睡。◇◇◇「妳……」转头向随身护卫大武问:「是我记错了吗?家里都是兄弟吧?」「是。」年轻的大武平静道。 苍白的脸庞再转回,注视那小孩儿半晌,微笑:「你叫什么?」 「元巧!我叫聂元巧!」他大声宣布。 突地,被自己的声音吓到,他张眼,整个人翻落床铺,滚进一层层的花海之中。花香扑鼻,很像是幼年时四哥教他写字时,窗外百花盛开浓郁的味道。 那时,四哥告诉他,女孩儿身上的香味就是如此,将来有一名女子的花香会专属于他的。哼,他才不管哪朵花是他的,也不想知道将来谁是他的意中人,现在的他,只想着──四哥啊…… 聂家里兄弟十二名,他最年幼,却与四哥最亲,偏偏近年四哥有了异样,与他逐渐疏离。四周嫩红色的花海随风摇曳,迎面的芬芳让他想起嫂子们身上的香气,他扁扁嘴,停了一会儿,又咧嘴淘气一笑,飞身扑向其中,漫天的花瓣飞舞,他刷开白扇猛搧,心头乐不可支。倒卧花间,支手托腮,闭目养神,任由那一阵阵香气围绕。 「哼。」心头虽乐,一想起四哥,又开始恼了起来。幼年手足情深,成人之后疏离到阋墙的例子不是没有过,是他蠢他呆他想得太美好,以为兄弟之情深厚可以到老死。他忘了,二个人二颗心,他一厢情愿而已。 愈想愈恼,索性不想了。不如想砖子们,那还有趣些……女孩似宝,正是四哥教他的啊,这混帐四哥、混帐四哥,每想他一次,心里就火大一次……心里骂着,怨气十足的再度沉眠…… 「元巧,你上头有十一名兄长,你算是最小的。」聂四微笑。 十指慢慢的数着,还借了聂四二根手指,小脸露出十分惊吓的表情。「这么多?」「是挺多的。」 「那……你是我的第几个兄长啊?」 「我在家中排行老四,你说你该如何叫我呢?」 「四哥!」他大声叫道。 稚气快活的叫声,让他吓了一跳,再度转醒,竟然满头大汗! 四周一片黑暗,几乎伸手不见五指,他向来胆大,也不怕,只是疑惑自己才一闭眼,怎么就天黑了。手中的扇不见了,自己也不是躺在花丛之间,而是站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。他搔搔头,才跨一步,就瞧见前方的屋子里透着些许的烛光。 这是哪儿啊? 他心里莫名其妙,仍是胆大包天往前走,走着走着,借着烛光老觉得那窗子挺眼熟的。「啊!是南京老家!」他大喜过望,奔上前。这扇窗!这扇窗正是四哥的房啊!四哥少年时在多儿园养病,后来他与四哥回到南京老家,初时他一人独睡不习惯,便是翻过这窗子,钻进四哥的被窝里的。他记得很清楚,那时他没料到自己个小人轻,一翻窗,还来不及稳住,就倒栽进去,亏得大武眼明手快,将他接住,当时四哥还在更衣,转身瞧见他时,苍白的脸还露出很惊讶的表情呢,这个记忆他一直没有忘……微弱的烛光透着窗,印出淡白的人影来。他满心欢喜,想推门而入,又想起四哥他的狠心。心里又恼了,若是让四哥知道他回来了,准是明儿个又赶他出门。 这一迟疑,他停步不前,死瞪着那窗上的影子。 一年了啊…… 从没跟四哥分开这么久过,也没想过会跟四哥分开这么久。大哥、二哥,三哥跟其它兄长们自幼各奔东西,各有梦想要圆,四、五年能相聚一次实属难得,虽然如此,彼此的兄弟之情却不曾稍减过,可要他学着他们,他做不到啊!没有面对面,没有相处,兄弟之情如何延续?一个家里,就算有一个不成材的小弟也不是稀奇古怪的事,他安于本份,就在南京老家里不成气候直到终老也不行吗?「四哥,我也有我的梦想啊,你问过我吗?还是,你讨厌起这个不成材的弟弟了?光宗耀祖真这么重要吗?」他低语,心里又恼又怒。一卯起来,决心跟四哥说个清楚!他还年轻,是聂家最小的弟弟,可是从头到尾,他很清楚自己的梦想是什么!他的梦想!他的梦想是──「四哥!」他喊道:「我──」推门而入,剎那间,满室芳香沤倒海而来,眼前竟然是一片花海,微一错愕里,充满厌恶地双手挡住那如女孩儿身上的香气。他一向没什么心思,不曾深恶痛绝过什么,此时此刻心里竟好恨啊──「大武,这个秘密只有你、我,跟八弟知道。」聂四平静道。 「是,我不会说出去的。」 「元巧忘了就忘了吧。我让多儿园成了废墟,没有人会再回头找线索。」「是。」 聂四仿佛听见什么声响,回头一看,瞧见他躲在帘子后头。 「元巧?」同样的错愕出现在聂四少年的脸庞,然后沉静地笑道:「你躲在帘后头什么?明知你四哥还没力气跟你玩的。」向他伸出手。他眨了眨眼,从帘后跳出去,握住聂四的手。 「元巧,方才你听见了什么?」聂四不经意地问。 他看踪年聂四半晌,然后食指摆在唇间,顽皮笑道:「四哥说是秘密。」「元巧,你真聪明,是四哥的秘密,所以,你忘了吧。要记起的话,会害死四哥的。」会害死四哥的。他瞪大了眼,用力摇头,大声叫:「我忘了我忘了我忘了!」回音不停,加上那令人讨厌的香气,让他头痛欲裂,整个人突然弹起,翻滚下床。他张眼,瞧见四周一片黑暗,还是初更的秋天…… 满头大汗。 什么南京老家、什么花海全不见踪迹。 「搞了半天,一直在做梦……」做个梦也能吓得满身是汗,真是孬。「怎么会做出这种梦来?」他抹了抹脸,从地上爬起来,淡淡的香气还持续着,循着气味而去,瞧见客栈的后院里,种植一种红色的郡带花,味道浓郁,犹如在梦中的花香……「原来因此而作梦啊!」是梦啊,是梦啊。百般滋味说不出口,一时之间只能注视着被乌云遮了大半的圆月。他还当真回到了老家呢……追溯记忆的最初,是一团模糊的黑洞,接着是四哥跟八哥出现了,当时他大概四、五岁左右,也许更小?「我到底忘了什么啊!」如今回想,四哥故作漫不经心,但应是挺重要的事,重要到连他也都瞒了。他抓了抓头,不愿再深想,只骂道:「混蛋四哥,我就等你头发都白了再回家算了!」气死他了!气死他了!痛死他了!痛死他了!想死他了!想死他了!「气死我了!」紧紧抿着唇,翻上栏杆坐着,瞪着天上的圆月,想象南京聂府…… 在这时候,四哥也睡了吧? 「大哥、二哥,三哥,五哥,六哥,七哥,八哥,九哥,十哥,十一哥……」他喃喃念着,最后念道:「还有四哥啊……」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念最后一个兄长时,语气不自觉的放柔了下来。漫漫长夜,睡也睡不着了,就这么看着月亮,直到天白。难得的忧愁淡淡地布满少年的脸庞,还带着微不可见的相思……◇◇◇◇南京聂府──聂四忽地抬头,瞧向窗口。 「四爷?」大武不动声色的往窗口看去。窗外虽无人影,但难保不会有异。他奔出房门,院内空无一人。再走回时,瞧见聂四已打开窗。 「四爷?」是察觉了什么不对劲吗? 「没事……」聂四半眯着眼打量了院子一圈。「方才我还以为……」以为元巧那小子回家了。是他多心,那小子若真回南京,也不会无声无息的。「四爷,」大武仿佛看穿他的心思,提醒道:「日有所思……」 「夜有所梦吗?」聂四哼笑一声。「我还没睡着,哪来的夜有所梦?……这是什么味道?」「花香味儿吧。」 「花香啊……二更了吧,这没事了,你下去吧。」语毕,聂四关上窗,阻隔那花的香气。不知道是不是一整晚上都是这味道,才会让他心神恍惚。十郎这小子,见色忘了家,连聂本信局都快被这小子给败了,不想个法子,迟早信局倒闭。思及此,他毫不犹豫地收起元巧一年前寄回的最后书信,专注凝神在『振兴』聂本信局上头。书桌紧邻着窗口,他没再抬头看向窗。 淡淡的烛光从纸窗透了出去,一团粉红色的小花静静地伫立在院子的角落里──香味持续不断,直到天明。 一封无言以对的家书 以下转载自万盛拔辣鲜报 http://www.newwish2.net/octyu.htm 一封无言以对的家书-- 再见大哥真辛苦篇 小六,近来安否? 今年端午一别,已有数月未见,照例,跟你报个平安,家里兄弟一切如昔,恩弟服用你捎来的药方,虽无法根治,但他近日清醒时间多些,我有空必定陪他。 他这几日老问起你,问你为何不回府?尤其你去年年底没回府吃团圆饭,他耿耿于怀,要你今年一定回家过年。(小六,这可是恩弟的心愿,我可没有在旁怂恿) 至于永弟,前二天回家,带了不知打哪抢来的珍药……唉,说起这事我就心烦,小六,这话我也只能跟你倾吐了。义弟与永弟向来不对盘,跟他说,无疑是让这两兄弟更加水火不容,若跟恩弟说,他必自责得紧,跟其它二位弟弟说,我是自找罪受。小六,你身处远方,对你的永二哥也向来没成见,你帮我劝劝他吧,教他别再拿自个儿的生命开玩笑,不不,就算你劝他他也不听,他就像是头野蛮的斗牛,任谁也拉不住他。大哥真怕哪天要为他收尸。你听听我苦水就够,不要再为我烦心了。 至于义弟……只怕,这话也只能跟小六你说了(小六啊,你若不是身怀奇秘,你必定是我最要好的兄弟)。 说起义弟,大哥我的叹息更多。你还记得聂家吗?就是你义三哥向来仇视的南京一户人家。你离家的那年聂家的书肆正好出了一本《孽世镜》(随信附上一本,让你瞧瞧这两年极具风光的小说,记得,捎给恩弟的信千万别提到我附了一本《孽世镜》,你年底回家也不要提,你要一提,肯定会被义弟给生吞活剥,我可救不了你,连带我也会受殃啊) 现在,在西门家里,《孽世镜》是一本禁书。哎,小六,你一定觉得很疑惑,你义三哥怎会对一本书斤斤计较,是不?就让我细说重头(夜很长,所以你不必担心我时间不够用,别嫌我唠叨就好) 你离家的那年,聂家书肆出了《孽世镜》,那天,义弟前去刺探军情(他说的),回来之后关在房里久久不出,还是大哥破门而入,才进了他的房,瞧见他的脸色很铁青。(小六,我不想用太过难听的言词形用义弟,不过为了真实起见,铁青二字,你可以换成青面獠牙,但换一次就够,其余还是用铁青二字吧) 我原以为他是身子哪儿不舒服,正要招大夫来看,哪知他是满怀恨意,恨聂家书肆竟然找着世间少有的奇书。(他原说是独一无二的奇书,后而改口,不肯承认,你就可知他对聂家的恨意了,唉) 我还记得很清楚,那时我一头雾水,笑着跟他说:「西门家的家业之中并无书肆,与咱们又有何关系?」(这又不是生意竞争,聂家要风光,风光便是,咱们西门家守着本份那也就够了,小六,你心思必也跟我相同,是不?) 哪知他恼火地对我说:「只要是姓聂的,就与咱们有关!」 我知他对聂四素有心结,但他是为恩弟抱不平,我又怎忍苛责纠正他呢?我只好安抚他道:「不过是一本书而已。就算是世间少有的奇书又如何?少有,不见得表示世人懂得其中的奥妙,即使能大发利市,又能发到哪儿呢?」(一年多前,人人都如此想啊!) 义弟他看了我一会儿,摇摇头道:「大哥,你不懂,这是一本即将掀动大明民间的奇书,即使会流传后世,我也不会感到惊讶。」 小六、小六!你可知,义弟说出此话的那一天,正是《孽世镜》发行的首日,如今已快有两年,只要是文人、只要是懂字的,几乎人手一本,你可知道这表示什么? 小六,义弟他有眼光啊!他比我这个做大哥的,还有远见啊!其实,我早隐隐觉得义弟的天资比我强许多,也许他才是适合接管西门家产业的那个,可惜每回一谈到聂家,他就毫无冷静,若能克服此点,我真想将所有的家业全交给他打理。 小六,你可知道,这几个月他竟然在打起开书肆的主意?不消说,他是打算跟聂家卯上了。其实,他要开书肆,我一点也不反对,我很明白他绝不会贸然的开书肆,只是…… 小六,你的身份太特别,我这样问你,是唐突了点,可这种事怎能让恩弟烦心?永弟又像爆竹一样,义弟这事若让他知道,少不得又要拌嘴起来(虽然拌嘴也是感情好的象征,天下哪家兄弟不吵嘴?),可是…… 小六,义弟最近在看手稿啊! 他看的手稿很…… 哎,我真是难以启齿、难以启齿,原本以为在信中可以写出来的。总之,这几个月他一得空,就读起送来的手稿,你若读过《孽世镜》,必知道其中淫乱的部份,你义三哥看的手稿便似这本……嗯……他大你几岁而已,坦白说,他从未去过妓院(除非他瞒我,否则他真是一个品性优良,洁身自爱的好孩子,我必须说,将来他的妻子有福了,大哥我真不知该为此感到骄傲还是烦恼)。你一定觉得奇怪,我提这些事看似正常,到底哪儿令我苦恼了? 这……好吧,开门见山的说,正因你义三哥从未接触过女人,所以,在看手稿不懂之处,一定会来问我。 你一定更疑惑,既然来问我,我又有何苦恼之处? 我发现他的态度很认真啊! 学习一件事,态度认真是件好事,可大哥就老觉得怪,尤其他专注的眼神盯着我,我……不由自主的打从心底发毛啊!小六,你知道大哥幼年为了保护你们这些兄弟,所以学了一身功夫,而你义三哥可以算是手无缚鸡的普通人,我怎会被他吓着呢? 小六,你说,你跟你义三哥说话时,有没有觉得他的气势压过你?我明明记得他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啊,什么时候,他的眼神变得令人发毛起来,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,我愈说背脊就愈发的流汗了。(好象有问题的是我,不是他) 还是……我该二话不说,带他上妓院,一切言教不如身教?(小六,这种事跟你说,真的太唐突了,千万别怪大哥,这事我只能藏在心底,连恩弟都不敢说,我很怕恩弟问我同样的男女情事,我不知如何回答!) 小六,别怪我唠叨,你快回来吧!虽然你也令我很烦恼,但偶尔也得回府,让我们安心,至少,我也有个好商量的对象。 * * * 小六,信之前是昨儿个夜里写的,现在是三更天,我刚送义弟上床。今儿个木材行失火,我赶去坐镇,义弟代我去赴另一个约谈一笔生意,他真有天份,我原只要他拖拖时间,没想到他竟然谈成,我说得没错,他果然是个很厉害的人才。 只是……那混蛋竟约义弟上妓院谈生意,我去找他时,他已被灌得醉醺醺,姑娘们正扶着他走进房,就差那么一点,义弟就不保了……不,我是说,至少,得出于清醒的意志下男欢女爱,是不? 唉,真令我头痛万分啊!当你们的大哥,固然是多了好兄弟(我不想称你为弟,你明白的),可也让我的人生多了很多烦恼。小六啊小六,你一定要答允我,就算哪日,当西门义子存在的意义顿失,也不要就这么消失的无影无踪。 纵然你们手足之情不深,但,你们姓西门,而我,也姓西门。没有手足,西门笑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。 祝 平安 记得,年底一定要回来过年,你可不要让恩弟失望(我可没有挟天子以令诸候,绝非我在背后怂恿恩弟)。还有,随信附上一箱蜜饯,我知道你「这种人」是很爱吃这类玩意的,若喜欢,我下个月再寄。 今年的团圆饭,我十分期待,甚至开始准备了。不多聊了,我得去照顾义弟了。 大哥西门笑 信局── 「西门庭,你又在看信?」路过信役的宿舍,同伴探头问道。 「是啊。」 「哇,好长的信啊……」那一张又一张的家书真像千金重,好可怕。「你家里是大家族?每人写一张给你?」合起来可以成书了。 「不,」西门小六笑道:「只有我大哥写而已。」 同伴瞪大了眼,慢吞吞地说:「我得说,你大哥真是疼你啊,这些信没有一整天是写不完的吧?」 「大哥不是疼我,只是找人发泄而已。」也好,大哥责任那么重,不找个管道发泄,只怕总有一天会爆发。 「那你家大哥最疼谁啊?」同伴随口问。 「嗯……」小六沉思了一会儿,而后笑道:「其实,说要疼谁嘛,大哥应该最疼义三哥吧!每个月来的书信,一定有一半以上全提义三哥,有些事已经提过,还是不厌其烦的提。」简直当三餐来提。 如果有一天,把大哥所有寄来的家书放在一块,那肯定蔚为奇观,比信局一年总计的信量还有多上一倍不止,而其中提及义三哥的部份更是惊人的可怕,有时真有个错觉,大哥是写信给义三哥,而不是写给西门庭的。 当西门家义子存在的意义顿失啊……大哥是怕若恩弟哪日不幸走了,西门义子会从此断了音讯吗?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。家中兄弟一向不亲,但个个跟恩弟交好,若有一天恩弟真不幸…… 「大哥真是想太多了。纵然真有这么一天,兄弟各自散去,不再连络,但有一个人,咱们绝不会轻易割舍。大哥,就算你唠叨的像老妈子,我们还是敬重你这个大哥啊。」柔声叹道。 西门义子个个是孤儿,唯有大哥跟恩弟令她感受亲人的温暖,世间上也只有西门笑会像个自己的亲人一样,烦东烦西,唠唠叨叨的,活像娘亲再世。相信在其它兄弟间,大哥也是拥有同样的地位,只是──她瞄了眼送来的「一大箱」蜜饯,然后用力的叹了口气。 「大哥,就算我『这种人』喜欢吃蜜饯,也不表示『这种人』里的每一个人都爱吃啊。」她知道大哥保密功夫到家,连在家书里也从不点破她的性别。 大哥,拜托你别再这么『贴心』,好不好?我可以忍受你老妈子的唠叨,但老妈子的贴心就免了,真的。 光是上半年,大哥就寄了五大箱蜜饯,她好怕今年一整年都得以蜜饯为生啊! 第二封无言以对的家书 以下转载自万盛拔辣鲜报 http://www.newwish2.net/9yuching.htm 第二封无言以对的家书-- 大哥真辛苦之完结篇 剧情解说: 在很久很久以前,南京有户西门家,由于兄弟分散四处,故由西门当家兄长(西门笑)负责连系彼此兄弟(他怕不连系会形同陌路,所以定时写家书,这是身为兄弟的责任),有一天,他很「突发奇想」地想要加深兄弟间的情谊,于是他要求待在府里的其它兄弟一块写家书,但──& & & 「家书?」年轻的脸孔转过视线,对上兄长沉稳的笑。 「是啊,家书。」西门笑还是很沉稳的笑着:「义弟,你偶尔也该写封家书跟小六报个平安吧?」 「大哥,家书何须用到我?你每月固定写家书不就够了?」西门义不以为然。 「义弟,小六不只是我兄弟,你跟他也是好兄弟啊!他离家之前,你对他冷淡得紧,如果现在你写封家书给他,他一定很高兴,说不得年底提早回来跟咱们吃团圆年夜饭,是不?」 搞了半天,是打算用亲情攻势让老六回家过年就是。西门义冷笑:「大哥,你是找错人了吧,我跟老六一向没有什么手足情谊,他要收到我的信,只怕会受惊过度,不肯回家吧。」 话方落,腕间忽然被人紧紧握住。西门义回神暗叫不妙,缓缓转过头,看向半躺在床褟的少年。 「义三哥 …… 你跟六哥闹意气了吗?」那少年一脸病容,说出来的话没力没气的,好象随时受不了刺激的消息,(好比兄间纷争闹意气)哪怕一点点都不成。 西门义暗暗咬牙,一时忘了这里是恩弟的房间。就在半柱香前他过来陪恩弟说说话解解闷,后来大哥进来正好提起写家书一事 …… 他蠢他笨啊!忘了看地点说话 …… 一不小心就说出真心话来! 等等!迅速瞇眼瞪向大哥。仍是那一副「沉稳的笑」(再加点无辜),完全不像是用奸计的样子。是他多想了吗? 「义三哥?」少年气若游丝的喊着,半带无神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,很像一等到他否决的答复就会晕死过去似的。 「我 …… 」硬生生的吞下反讽的话,反扣住小弟瘦弱的手,勉强扬笑:「谁跟老六闹意气?他离家多年,就算有什么意气也早就烟消云散了。」只是没什么感情而已。 「既然如此,为什么不写家书给六哥呢?」少年流露困惑。 「 …… 」 「义三哥,还是你不擅写家书?」 「 …… 也可以这么说。」西门义咬牙,勉强当个理由。 「那简单,义三哥,咱们一块写。你写,我在旁看着。大哥,麻烦你准备笔墨。」 「好,我马上取来!」西门笑答得极快,像怕谁反悔似的。 「等等 ….. 等等!混帐!我说等等!动作这么快做什么?」西门义顾不得轻声细语,瞪着这二个狼狈为奸的兄弟道:「不就是要我写封家书吗?用得着花这么多功夫设陷阱吗?恩弟!」 「啊?」少年心一跳,有点心虚了。 「你要我写家书也成!把你放在枕下的《孽世镜》拿出来!」他忍了很久了,就因为是恩弟,才隐忍不发! 西门恩微微惊讶,偷觑了西门笑一眼,才将枕下的书拿出来。「义三哥,我 …… 」 「我知道书是别人拿给你的。」眯眼再瞪西门笑,西门笑立刻露出「沉稳的笑」。「要看就正大光明的看,何必背着我看,我有这么小气吗?」说归说,还是拿过书收起,摆明言行不一。 「还有你,大哥!」 「我?」西门笑不动声色。 西门义哼了声:「就烦请大哥你磨墨。不就是写封信而已吗?用得着花这么多心思?」怕他拒绝,还特地跟恩弟串谋,明知他谁都可以不买帐,唯独恩弟,他是有求必应! 这个混蛋大哥给他记着了! ? * * 西门庭,近来安否?我是西门义,按照惯例,写信报平安。 恩弟平安。 西门永平安。 大哥平安。 其它兄弟都平安。 至于我?能写信给你,就表示我没断手断脚,自然是平安,这就不必多说废话了。 祝平安 西门义笔 * * * 信写完之后,交给兄弟俩── 西门笑:「 …… 」 西门恩:「 …… 」 西门义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俩极力掩饰的神情,道: 「大哥,我家书就只会这么写。要不,下回你找西门永好了。上次他写家书不就是当血书在写,吓得全家鸡飞狗跳,你还动用所有人脉找他。你要不要试试?」 「不!」西门笑连忙道:「这样就够了就够了。」要让永弟写家书,他怕小六会系。 「你确定?」 「我十分确定。」认命了。 「那好。过二天我也要出门一阵,恩弟,你要好好保重,等我回来,可要看见你生龙活虎的。」西门义难得柔声道。 少年微微一笑:「义三哥尽管出门,我会等你回来的。」 西门家的小弟自幼缠病在身,何时会走谁都料不准,能允下这个承诺,西门义也暂且心安,随即瞪向西门笑。 「大哥?」 「我在。」兄弟里他谁都不怕,就是会怕这个令人发毛的三弟。(有时而已) 「可别忘了写信给我。」 「啊?」 「怎么?好歹我也是要出远门的兄弟,你写信给老六,写信给其它兄弟,就是打算忽略我?」 「不不,我一定会写信给你。」西门笑认真承诺。身为西门家的大家长,绝不会轻易逃避责任。 「算你还有点兄弟情。」西门义满意了,道:「好了,把信拿去寄吧。」 「 …… 」 「大哥,你有问题?」 「没有没有。」迅速的收下那一张薄薄的家书。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寄出的家书竟然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啊,枉他跟恩弟串通,企图发动亲情攻势──西门笑暗叹了口气,心里明白要挖出西门义藏在内心深处的兄弟情(一定藏得很深很深很深很深,西门笑如此坚信着),必须花上好一番功夫。 为什么? 为什么西门家的老大是他呢?为什么兄友弟恭的手足情谊不会发生在西门家里呢?为什么他的弟弟们(除了西门恩外),个个都是难搞的人物呢?多想朝天吶喊啊,可他是大哥啊! 只能咬牙混血吞! 「大哥?」 出于本能的,西门笑再度露出沉稳的笑,看着二名自家兄弟。「嗯?」 「大哥 …… 」西门恩用很迟疑很轻的声音,很含蓄说道:「你的眼角好象闪闪发光 ……. 」他可以体会那闪闪发光下的含意,真的。 「 …… 是吗?」 「大哥,别告诉我你又在耍奸计企图用你的假眼泪来欺骗我。」大哥会流泪?天也塌了。 「 …… 男人会流泪是可耻的事,义弟,是你多想了。」西门笑很沉稳的继续笑答,然后用力眨了眨眼角。 备注:「沉稳的笑」是西门笑的本能,通常使用在装傻、保持形象,思考上头,换句话说,「沉稳的笑」让他渡过了许多难关。 【本书下载于书本网,如需更多好书,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】